月华如水,总在特定的时刻,将往事的碎片照得熠熠生辉。而中秋的月,因了那圆融的形貌与团圆的寓意,最是能泼洒出一片诗意的气氛来。
记忆里,中秋是舌尖上的信仰。一块硬邦邦的月饼,便是童年全部的期盼。供月的仪式庄重而漫长,我像只馋嘴的小猫,在一旁垂涎欲滴。终于分得一角,便飞也似地奔出去,与伙伴们汇合。那时的月饼,馅料粗粝,陈皮、花生夹杂其间,但我们真正觊觎的,是里面晶莹的冰糖。谁的那块冰糖多,谁便是今晚的王者,那甜,是能钻入梦境的。
我们用小手卷成“望远镜”,贴在眼眶上,仿佛那样就能拉近与月宫的距离。
“快看,嫦娥在看我呢!”
“我看到玉兔在捣药!”
“不好了,有人在砍桂树!”
“胡说!嫦娥正在发月饼呢,快发到我们这儿了!”
七嘴八舌的欢呼,天真烂漫的想象,让那轮冰凉的月,变得如同灶台般温暖而充满烟火气。我望了许久,眼前只是一片模糊的光影,急得直嚷。邻家哥哥便教我:“不要眨眼,一个劲地看。”我屏息凝神,死死盯住,直到眼眶发酸,那月中的暗影仿佛真的活了,摇曳生姿,似树,似人,真真像是在分发那甜美的希望。
枕着“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的念想入睡,第二夜的月固然更圆,却终究失了那份仪式般的热闹,连月饼,也仿佛失了魂。
长大后,月饼花样百出,却再也嚼不出那块冰糖的滋味。月亮依旧明亮,却常常沦为都市天空一枚寂寞的标签。
直到二零二零年的那个元宵节。
那个春节,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紧张的气息。取代拜年祝福的,是排查、隔离与守卡。初二清晨,薄雪覆盖着异常寂静的大地,为冷清的春节又刷上一层单调的苍白。
元宵之夜,我们在村口的卡点值守。没有汤圆的暖甜,只有一盒简单的快餐。天地间,是前所未有的空旷与沉寂。
就在这时,月亮升起来了。
它先是怯生生地探上东边的屋脊,仿佛披着一袭朦胧的红纱。随后,它宛如一位略施粉黛、含羞带怯的少女,在清冷的夜空中冉冉升起。当它终于挣脱尘埃的束缚,便毫无保留地,将一整匹银缎似的月华,泼洒向这寂静的人间。夜色,因之而明洁起来。
我们在“灯火阑珊处”与它相遇。此刻,它不再是神话的载体,也不是怀旧的符号,它是一位沉默的战友,以亘古不变的辉光,抚慰着每一个坚守的身影。我们不约而同地举起手机,试图将这份清冷而坚定的慰藉,留存下来。
三个月亮,在生命中次第亮起。一个,活在童稚的喧闹与冰糖的甜梦里;一个,照进中年的静默与淡淡的怅惘里;而这一个,则见证了一个时代的惊悸与一群凡人的坚守。
千江有水千江月。月亮依旧是那个月亮,变的,只是人间和我们望月的心境。而那夜清辉,与童年的冰糖一样,已成了生命里,再也化不开的一味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