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鲁零的头像

鲁零

网站用户

散文
202510/12
分享

楸花傲放报春香

春日的馈赠,慷慨而悄然。岸柳垂金,流光点点。农家门外,大娘系着被晨露溽湿的头巾,将满捧新摘的香椿芽塞给邻人。“还多着哩——”她笑呵呵转身,一句话堵回所有推辞,也将春天的清芬,炒成了一盘鲜活的春意。

春语呢喃,万物有声。桐树高擎着喇叭状的紫色花朵,聆听着“岸桐花开春欲老”的淡淡伤怀。但春天不愿就此停笔。她以修复者的姿态行至河南省鹿邑县高集乡——这片历经风雨的“楸树之乡”。在河岸、在渠旁、在阡陌纵横处,更在我深深眷恋的乡土田园里,她为未绘完的篇章细细润色。

春风以温柔的手指抚过楸树枝丫,未几日,光秃的枝条上便鼓起胖嘟嘟、浅绯色的花苞,如婴儿紧握的拳头,凝聚着饱满的生命力。又几日,满枝繁花已是一列娴静端重的仪仗,而千万只蜜蜂,正织着那匹流动喧闹的锦缎。步入林间细观,才知花事亦有次第:有的蓓蕾初绽,欲言又止;有的恣意盛放,毫无保留;而枝梢尽头,犹有新蕾悄然孕育,将春天后续的叙事,都藏进紧握的掌心。

盛开的楸花形如倒悬钟盏,簇拥枝头,恰似万千粉蝶翩然嬉戏。楸花有红白两种颜色:白中透粉的宛若春雪皑皑,清丽出尘;红中泛紫的仿若朝霞彤彤,娇艳欲滴。此株花影疏淡,清雅似星;彼棵秾丽繁盛,绚烂如霞。一树低语,一树宣言,同在春光里各抒其态。目光游移其间,直教人目眩神驰。偶有微风拂过,落英簌簌,恍若仙子巡游时轻扬的衣袂。

暗香袭人,不觉微醺时,忽见小径引向一处竹篱。拐角处,楸花如雪覆顶,一座木亭静立其下。黑衣主人含笑端茶迎来:“尝尝!今晨刚从老树上摘的,可清热解毒啊。”他递过茶碗,指腹沾着几点花粉。日光将他黝黑的面庞镀亮,映衬着乡野特有的淳厚。亭后悬着“一花一草一世界”的匾额,意境幽远。亭外园中,游人往来,孩子们的笑声与落英齐飞,那一张张被花映亮的笑脸,在如云似雪的楸花下,更显烂漫。

主人望向不远处几棵粗壮古楸,声调沉下:“可不敢小看这些楸树,棵棵都藏着故事哩。”

“故事?”一旁的游人将信将疑。

主人黝黑的面庞在花影下显得分外沉静,他望向那几棵虬劲的古楸,声调缓了下来:“这树啊,老辈人传下来的故事可多着呢。”他抿了口茶,故事便在茶香中氤氲开来——“明末战乱,有商人逃难此地,其子生病久治不愈。正一筹莫展之时,忽有飞燕衔一段树皮及荚果,轻落榻前,啄三下便飞去。商人很奇怪,用树皮熬成汤药,一剂下去,孩子竟通体透汗,病居然就好了。后来跑了好多地方才晓得,这就是老话里的神木‘楸’,相传,那飞燕就是‘楸花仙子’的使者。商人遂在此处扎根,广植此树,以谢天恩,荫庇后人。”

楸林主人呷了口花茶水,继续说道,“原来的楸树大多为支援国家建设伐掉了,眼前这些是后来栽植的,经历过龙卷风与‘温比亚’台风的肆虐,曾成片倒下了。是咱们楸乡人披着雨衣、踩着泥坑,老支书喊号子,年轻人扛树干,老人递铁锹,一棵一棵把树扶正、培土,指节磨出血泡也不歇,一位老乡在给倒伏的楸树梳树枝时,锯到麻木的手指都没有感觉——你看这树干上的疤痕,就是那年雨里攥出的印子,是咱楸乡人的手纹啊。”

话到此处,主人默然,我们也一时无言。便望向亭外那些静默的楸树,树干上斑驳印记仍隐约可辨——那不仅是树的伤痕,更是人与树共同的勋章,镌刻着生命的坚韧。

遂与三五游人闲坐亭中。或细语漫谈,或举机摄录,将这劫后重生的春色分享。我则择一盏楸花茶,一盅楸芽酒——皆采自当年被扶起的花树。闲谈间,方知楸花之妙,不止悦目,更能入药、制茶,楸树芽还可泡酒。让清芬茶香与绵柔酒韵,代替所有言语。细品杯中琥珀光,慢吟“共醉风光地,花飞落酒杯”,但觉酒香糅合漫天飞花,竟不知是花醉人、酒醉人,还是这草木与人共生共荣的情谊,最是沁人心魄。

正神游天外,花影摇曳处,一缕清越歌声随风飘至。循声望去,繁花深处,一袭素白若隐若现,手提竹篮,轻抬玉腕,采摘楸花。我们踏草绕篱,素白身影却已在花光日影间淡去,化作香风一缕。唯见楸花寂寂,空自芬芳。恰此时,远处又传来林主人招呼游人的浑厚乡音,风过处,花枝轻颤,似笑我痴人一梦。

那片刻交汇,究竟是“人面楸花相映红”的诗境,还是误入了“楸花仙子”的凡尘一瞬?不觉忆起“未将梅蕊惊愁眼,要取楸花媚远天”之句,心头些许惘然,也化作花间清露,在渐起的乡音中悄然散去了。

春景纷繁间,蓦然逢得一树奇楸:其干挺拔如松,其花竟绽于叶端,片片浓碧似心衬托,将团团花簇烘托得愈发娇艳。我痴痴地望着这花与叶的缠绵共生,心头蓦地一动:此刻方顿悟‘一花一世界’的深意——天地至理,寓于这一花一叶的共生奇观之中。《诗经》有云“椅桐梓漆,爰伐琴瑟”,楸木自古便是雅乐良材;而今静观花叶相映,方知草木本身,便是大地谱写的最美乐章。

转而东行,小径蜿蜒引至一片豁然之境。眼前,两道长河于此交汇,如大地挥就一个苍劲的“X”形。河水在此碰撞、交融,完成一场亘古的对谈,复又各奔东西。如同命运的交错,带着彼此的印记,各赴山海。

过桥登上东岸,凉亭与回廊隐于绿荫,两侧紫荆与绿叶参差,正应了“尚想穿幽径,楸花间紫荆”的诗中画境。岸边水草丰茂处,几位垂钓者静坐如塑,神情专注超然,全然不顾楸花落满矶石——恰似为“绿阴多处宜垂钓,莫管楸花落满矶”的闲适写照。

自两河交汇处沿南岸溯行,两岸楸花繁盛,倒影入潺湲碧水,仿佛流水也浸透了芬芳。一路鸟语盈耳,花香袭人,直教人沉醉。举目望去,田野麦苗正悄然抽穗,绿浪无垠,宛若静止的碧海。

一群游客围着一株参天古楸,纷纷对焦留影。无边的绿意衬托其拔地擎天的雄姿,令人立于其下,顿感自身渺小,对自然造化肃然起敬。正如东坡所咏:“楸树高花欲插天,暖风迟日共茫然。”而今暖风迟日已褪去茫然,仿佛天地间最温柔的笔触,只为这巨灵般的花树落款加冕。

麦浪如碧海,而那棵坚韧的楸树,恰似一面伤痕累累却永不降下的旗。它历经春秋风雨、冰霜严寒,始终巍然屹立,不怨春光之迟,只待时机将至,便将积攒一季的芳华,悉数奉献人间。

张老汉守着村口百年老楸,每年春天为它刷药防虫,说“这树看着咱长大,咱得护着它”;去年干旱,乡亲们轮流给楸林浇水,宁可自家菜地晚浇两天——“楸树不荒,心里不慌。”树在,根在,念想就在。

正是冬日漫长的缄默与积蓄,这不争早春的从容,才孕育出暮春时节“高花万万层”的磅礴献礼。这风骨,正是楸乡人的魂魄——他们如楸树,将根深扎泥土,风雨来袭时,用肩膀扛起生活,用双手扶起希望。那树干上的疤痕,是风雨的刻痕,更是乡人不屈的手纹。终让这平凡树木,成为家乡最伟岸的风景。

韩愈曾叹:“几岁生成为大树,一朝缠绕困长藤。谁人与脱青罗帐,看吐高花万万层。”岁月的风雨如缠人长藤,却困不住一棵楸树的心。你看它开得“高花万万层”,正是对命运最铿锵的回答,是生命向苍穹递交的、最热烈的战书。

若有暇漫步此间楸林,不妨以掌心轻抚树干斑驳——那既是风雨刻痕,亦是新生年轮,是时光写给大地的信笺。当落花坠入掌心,你会听见岁月的密语:每一缕沁入肺腑的春香,都源自深扎泥土的根,与不曾低头的脊梁。

掌心的落花尚有余香,不远处大娘的笑声又传来,香椿芽的清鲜与楸花的雅香缠绕——这便是楸乡的春,一半在盘中,一半在枝头,全部在心上。

此间春色,岂独在万层高花?更在花下人间,那场跨越枯荣的温柔守望。孩子们追着落花跑,老人们坐在树下讲述当年扶树的故事,楸花落在白发与衣襟上。言语间,那棵树,像一面旗,在心里哗啦啦地飘扬。

看花人终成花中景,生命与生命,在春风里,完成了最深情的交融。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