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南那片梨园,几乎盛满了我整个童年。如今隔着岁月的烟尘回望,它或许不及记忆里那般浩瀚,但在那个需手脚并用翻爬矮墙的年纪,它确乎是比整个村子还要辽阔的天地。
爷爷的三间土屋依在园边,像沉默的守园人。哥哥那样的半大小子,手一撑身一翻,便轻盈地没入绿荫;我却如笨熊,爬上墙头,趴着滚下去 —— 这一滚,便从现实的此岸,滚进了童话的彼岸。
一入园,大人的吆喝、灶台的烟火,皆被斑驳的土墙隔在了另一个世界。撂下饭碗,嘴也顾不及擦,我们便从四面八方涌来,奔赴这场永不散场的盛会。
园中那棵最古老的梨树,需我们四个孩童手牵手才能合抱。虬枝如龙,撑开如盖绿荫,将我们悉数庇护。阳光透过层层梨叶,在地上洒下流动的金斑,仿佛谁不小心打碎了一地的时光。
最令我们痴迷的,莫过于“玩杏胡”。这种游戏玩法颇多,其中尤以“打杏胡”最受我们喜爱。园子北边有棵老杏树,土屋西边也有一棵,我们仔细搜寻每一颗被遗弃的杏胡(杏核)。这小小的果核,是我们最初的筹码和武器。玩法简单至极:树下画个比脸盆稍大的圈,中心做个浅坑,每人拿出一个杏胡,作为 “底注”放在坑内,然后依次用自己的杏胡砸向圈内的“底注”。一击而中,战利品哗啦啦滚出圈外,便是最得意的时刻;若技艺不精,停在圈内,只恨自己的杏胡不争气,眼睁睁看它沦为别人的目标。
胜负系于腕力,腕力系于杏胡的 “分量”。于是我们都成了小小的寻宝人,撅着屁股寻觅那些深褐、沉实的 “将军”。素来机灵的五哥最先制成了秘密武器:用烧红的锥子钻透杏胡,掏空杏仁,填入铁屑,再用蜡油封口。这样造出的 “重器”,掷出去呼呼生风,常能一击必中。
我也决心锻造自己的 “利器”。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一颗从自行车轴承里脱落的小钢珠。选了最厚实的杏胡,屏息凝神地钻孔,小心翼翼地塞入钢珠。封口时寻不到蜡,情急之下剪块塑料布点燃。伸手去接那滚烫的油滴,一大滴不偏不倚落在虎口上。钻心的疼让我几乎叫出声,却死死咬住嘴唇 —— 这是必须独自承受的秘密。当那颗沉实无比的 “将军” 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时,手背上燎起的水泡都成了炫耀的资本。
直到有天,我的口袋被赢来的杏胡塞得满满的,走起路来当当作响。却没有预想中胜利的喜悦,反被这些沉甸甸的战利品坠着,生出一股莫名的空荡 —— 当胜利轻而易举地取得,游戏的紧张与悬念也随之消失了。
恰在此时,不远处传来小线输光所有杏胡后的哭声,在梨园中显得格外刺耳。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枚无往不利的 “将军”,变得异常冰冷、沉重,像一个窃贼,偷走了伙伴们的快乐。它虽赢来了杏胡,却也让一切变得索然无味。于是,我手腕一甩,它便悄无声息地没入深深的草丛中。
梨园里的欢愉,远不止这一样。树荫下,我们扇着用旧报纸、书本叠成的纸宝 —— 两张对折的纸按 “十” 字叠放,再把四个方向的边折向中心,一个方方正正的纸宝便成了。谁能用自己的纸宝把对方的扇或砸得翻个面,那对方的纸宝就归了谁。
我的大“王宝”是用两整张废报纸叠成,厚重如盾。伙伴们抡圆了胳膊,趁风狠扇,它却只在尘土里微微颤动,复归平静。小胖急了,整个人扑上来扇,衣角带起的风让落叶打旋,那大“王宝”只是慵懒地掀掀眼皮,复又安然睡去。看着他们气喘吁吁、无可奈何的样子,那胜利的喜悦,比秋日里最甜的梨子还要沁人心脾。
后来小胖终于赢走了我的大“王宝”,却挨了他父亲一顿揍 —— 原来,他的大“王宝”竟是用家里的中堂画做的。
爷爷总静静地坐在土屋门口,眯缝着眼,要不是手里的烟袋一闪一闪的,我还以为他睡着了。奶奶则在我玩到饥肠辘辘时,适时塞来一个带着灶温的窝头。她笑眯眯地递来,口气却不容置疑:“快趁热吃了”。直到现在,奶奶慈祥的面容还时常浮现在我眼前。
女孩子们在方格子里跳房子,瓦片在脚尖起落,辫子在身后翻飞,像缀着阳光的蝴蝶。沙包则腾空飞向阵阵惊呼与笑闹。用铜钱和鸡毛扎的毽子仿佛啄泥的燕子,不知疲倦地飞上落下。可是难免有失误的时候,灵姐跳房子崴了脚,伙伴们围上来,那份关切很快就化开了小小的疼痛。
男孩子们更热衷 “打鸡”,一个个抱起一条腿,单脚立着,像一群“喔喔喔”准备战斗的小公鸡。目光里透着狠劲,“砰”的一声,在斑驳的光影里撞在一起。铁牛和小良是老对手,两人的膝盖都撞红了,却谁也不肯先放下脚,咬着牙,额头青筋微凸,在同伴的呐喊声中较着劲。最终败下阵来的一方,即便心里有千万个不服,也会和胜利者大笑着滚作一团。
还有下五道方棋的 —— 用树枝在地上横竖各划五道线成为方格,线条歪歪扭扭却分得明明白白。一方捏着土块,一方掐根草茎,愣是把这方寸之地下成了热闹的战场。正胶着时,头顶忽然飘下几片梨花,瓣瓣落进棋盘里,混着花蜜的甜香,倒像在为难分胜负的棋局喝彩。
最热闹的还要数“杀羊羔”:左虚右晃的“饿狼”,猛地一个疾扑,冲向顾此失彼的“羊群”。“头羊”回防不及,只得死死拽住“饿狼”的后襟;队尾的“小羊”尖叫着,慌忙躲闪。三丫头的羊角辫在狂奔中散开,发丝粘着汗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整个梨园,都跟着这热闹颤动起来。
玩累了,我们便躺在厚厚的草地上。阳光从叶缝中钻出,沾了满身星星。微风拂过,整个梨园沙沙作响,那是童年最温柔的催眠曲。满树青色的小梨在枝叶间探头探脑。有时哪个耐不住馋的爬上树,摘一颗咬下去,满口是青涩的甜。可那时的我们并不在乎,反倒这股青涩,在多年后,又悄然化作唇齿间的回甘。
最难忘的,是在一场不期而遇的狂风暴雨中捡梨。
风裹着豆大的雨珠,狠狠砸在梨树叶上,仿佛下一秒就要把整片园子掀翻。我们一个个卷起裤脚,踩着淹过脚踝的雨水就往里冲。每人手里举着片宽大的桐树叶,可叶子早被雨打软了,边缘挂满水珠,顺着叶柄不住地往下滴。小露露被雨水凉得缩了下脖子,反而笑得更欢,大声嚷着:“快!那棵老梨树下掉得最多!”
青黄的梨子半泡在水洼里,果皮上沾着细碎的草屑和泥斑。才捡了小半桶,我们就馋得顾不上脏,随手拿起一个,在湿透的衣角上胡乱蹭两下,张口就咬。那一口清甜,沁着雨水的清冽,激得舌尖微微一颤。小胖吃得太急,梨汁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也顾不上擦,含混地喊:“这个比上次的甜多啦!”
风还在刮,雨还在下,可看着桶里的梨子,只觉得脸上砸来的雨珠,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痛快。
忽然想起鲁迅先生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写到的“斑蝥”和“何首乌”。我们的梨园里,有专属于我们的“将军”与“王宝”,那杏胡撞击的脆响,于我们而言,便是百草园里斑蝥后窍喷出的烟雾。
如今爷爷的土屋早已化作黄土,梨树也因木质坚实,在疏浚涡河、加固堤防时被用作垫板。它们仿佛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了生命,却也模糊了童年的记忆。只有夜半梦回时,还能听见杏胡撞击的脆响穿过岁月长廊,这时我便知道 —— 真正的梨园从未被伐倒,它只是随着年轮,长成了我骨骼的形状。
那片沙沙作响的绿荫,和在掌心里沉甸甸的夏天,都成了我生命最初的底色。后来我走过很多地方,见过许多果园,再没有哪片梨园能大过童年的那片。
原来,当那个笨拙的男孩翻过矮墙,整个世界就变小了——他用整个童年的浩瀚,定义了世界的大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