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耿加平的头像

耿加平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5/16
分享

行路难(短篇小说)

一辆后屁股沾满尘土的大客车刹住了车,车身颤了几下,开了车门,扔下一对母女。大客车滋出一杆黑烟,颠颠簸簸地远去了。

牛妮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裹,一手牵着闺女灵儿,面向连绵不断的大山站定。

空气里有香味,还有一丝甜味,牛妮知道,香味属于菊花,甜味属于野苹果。远处,不知是山尖捅破了蓝天,还是蓝天吞没了山尖,近处藤蔓和灌木枝缠缠绕绕,辫在一起,就像理不清的心事。调皮的风故意来弄乱她的头发,挡住了眼睛,她就捋到耳后,她要看清回家的路。

“俺——回——来——了!”牛妮两手笼在嘴边,使劲对着大山喊,多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把每个字都泡得饱满。“俺——回——来——了!”大山以更嘹亮的颤声回应。她不禁鼻子一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于没有含住,流下来。

灵儿的两只可爱的小耳朵已经接收到妈妈话里饱含的情感,一双锐利的眼睛盯在妈妈脸上,流露出的先是诧异,几秒后就化作心疼来。她拽拽妈妈的衣角。

牛妮赶紧蹲下。灵儿就用她白嫩嫩肉嘟嘟的小手轻轻给妈妈擦净眼泪,自己的眼睛里却滚出两颗圆溜溜晶亮亮的泪珠来。小姑娘薄薄的唇缝里吐出两个不大囫囵的字:“妈妈。”

妈妈笑着给闺女擦去泪水:“俺的小天使,接下来有一场硬仗要打,回家的路不好走呢!”

灵儿用眼睛告诉牛妮,俺都十岁了,不怕!

灵儿的眼睛是最神奇的窗口,牛妮可以读出里面书写的许多许多的信息。

正值天蓝日高,有一朵菊花状的白云从远处飘过来,它吸引了牛妮深情的目光。

这该不是十二年前的那朵云吧?

俺牛妮还是十二年前的牛妮吗?

她想起若干年前,自己跌跌撞撞从山凹村逃出来,光爬这十里山路就摔了五六个跟头。实在精疲力尽的时候,她就用几分钟的时间仰躺在硌硌愣愣的石子上看天上的云。

一朵云让她一直记到现在,那分明是一朵菊花开在瓦蓝的土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了变化,像一张人的脸,牛妮越看越像刘石的俊脸……

一想到刘石,牛妮就一激灵,手心里那只汗津津的小手告诉她,过去的彻底过去了,她和刘石只是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的过客!她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许与他一片真情,换来曾经的同床异梦,而今的天涯异路。

这对母女攀上山路。这么多年,路也不比原来宽了多少,一如当年曲曲折折,磕磕绊绊。山外的世界在时间的背上风驰电掣地变化着:高楼,像肥水浇灌的庄稼,一茬茬长高;人的衣着更换着令人眼花缭乱的花样,人的思想像韭菜池子,割了一茬茬旧的,就有新的生出来。可这大山里,好像被取走了挂钟,时间依然定格在十二年前:一片片剥落的风化石、坚硬带刺的蒺藜,掺杂着野草的菊花丛,稀稀落落的树木,黄肚皮的山雀,贼头贼脑的黄鼠狼,还有那条弯弯曲曲,狭窄陡峭的山间小路——一切都是从旧梦里移植过来的。

爬过一座山,下到谷底,再爬一座山,下面就有一块平地,那里坐落着一个叫山凹的小村子。

这十里归程母子俩走得非常辛苦。路并不总是平的,有时需要爬坡,有时又需要下去,有时羊肠小路紧贴着一段深沟,需要两手扣住崖壁上人工开凿的石窝,悬着胆,抖着腿才能通过。

灵儿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再难走的路她都一声不响,额上沁出了汗珠,有时脸色吓得苍白,她都紧紧跟在妈妈身后。

但灵儿渐渐跟不上妈妈的脚步了,虽然妈妈拉着她的小手。突然她挣脱妈妈的手,蹲在地上,把一张小脸贴在膝盖上。妈妈停下脚步,用两手捧起孩子的脸。

她的脸色很难看,那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妈妈,积蓄的泪水一颗颗滚落下来。她的左脚扭动着。

牛妮抱起她,轻轻放在一块大石上,脱下小鞋子,她的左脚小脚趾竟然磨破了皮有血渗出来。牛妮给她吹了两下,心疼得眼泪流下来。

牛妮背起她和包裹继续赶路。

终于走到了山凹村头,看见了那棵茂盛的槐树。槐树的后面有三间矮趴趴的石头房子,那就是牛妮十二年前住过的房子,而现在,这房子更加破旧了。

槐树下有一个端着簸箕的人,佝偻着身子,像一张立起来的木犁。

灵儿从妈妈背上下来。

牛妮三步并作两步向前跑,嘴里喊着:“娘,娘,俺回来了!”

牛妮娘看着来人,傻愣了片刻,终于颤巍巍地举起两只手,两条腿迈开步子迎过来,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彩。老人走了几步,就变成了小跑。

这是怎样的一个老人啊?雪白的头发,额上深深的皱纹,两腮古铜色的皮肤,都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娘老成这样了!”牛妮跑到跟前,伸手接住了老人的手,哭着说,“娘,不孝的女儿回来了!”

老人抱着闺女泣不成声,嗓子里突然涌上痰来,喘息粗重且费力,憋得她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娘一边咳着,一只手虚握起拳头,捶在牛妮的背上,老人哭着叫:“好狠心的……妮子啊!”

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妮子啊妮子,你还知道回家来?”

牛妮赶紧松开了娘,跑进屋里。昏暗的床上,破烂的棉被里躺着一个老人。那个老人居然大变了模样:鼓凸的两只眼睛,深陷的双颊,抖动的白胡子,细长的脖子,两条放在被子外面的胳膊裸露着,干巴巴的,像冬天里的老榆树枝,明明是人看着却像鬼。爷俩抱头痛哭。

灵儿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里,她被眼前的场景吓得一声不敢出,长长的睫毛下面,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发出胆怯的光芒。

牛妮娘一看就猜出来这是自己的外孙女,看着孩子漂亮又文静,就上前去抱她。灵儿却赶紧躲开几步,吓得不敢抬头。牛妮娘又往前走了两步,灵儿就连连后退,眼睛里流出了大串的眼泪来。

吃过晚饭天就黑了,在昏黄的油灯光晕下,三个人又聊了好一阵子。爹的声音从来没有过的软声细语,娘一直攥着牛妮的手没放下过。灵儿已经困得眼睛里失去了光彩,眼皮也分不开了,牛妮才领闺女到另一间房子里去睡下。

这一夜,牛妮大脑里的齿轮不停地转。她一闭眼,往事就像喂熟的猫,赶也赶不走,直往被窝里钻。

十二年前的情景就在眼前。

有一天,山凹村里一户人家来了一个走亲戚的小伙子,这是一个大新闻。这个闭塞的山村几乎从来没有外人来过。小伙子叫刘石,家也是农村的,离这里很远。刘石长得白白净净的,像个洋娃娃,倒不像庄稼人。小伙子会说话,见了村里的长辈,婶子大娘,大叔大伯的挂嘴上。没用几天满村里人都认识了他,大家都喜欢他。

喜欢他的还有牛妮。牛妮那年十八岁,情窦初开,性格爽快泼辣。她和山里别的小姑娘不一样,敢爱敢恨,敢作敢为。她有好几回找理由到刘石亲戚家去,有合适的机会就主动和刘石搭话,后来就约到村外的东石砬子。

那里有一块巨大的青石,表明平整。青石攒足了一天的阳光,晚上就像一铺炕一样热乎。坐在上面,由着凉爽的山风撩拨着人的头发和心事,看着天上一颗颗似乎近在眼前的星星朝你眨着蓝色的眼睛,你会浮想联翩。

第一次去的时候,牛妮找来春梅和大兰保驾护航。三人从小一起长大,好得出山会互相借衣服穿,从来没红过脸。她们早就约定,谁也不许把秘密埋在心里,不管好事坏事都要说出来。

牛妮把两个人拉到背人的地方,咬着耳朵说:“俺约了刘石,今晚到东石砬子去!”

她的两个姐妹受惊不小,同时张大嘴巴。大兰问:“你咋进展这么快?”春梅笑着握紧拳头打在牛妮肩头说:“你约人家!你咋不害臊?”牛妮故意满不在乎地说:“谁叫他长那么好看,俺第一次见他,心就酥了!”春梅竟然红了脸,用一根手指在腮上拨弄两下说:“丢!丢!你臊不臊?”

大兰并没言语,似乎一脸凝重。

山里的夕阳即将落巢的那一刻,大得像澡盆,红得像一团血。牛妮匆匆走在前面,偷偷摸摸溜出山凹村,两只绣花布鞋踏在夕阳洒满彩色颜料的山路上。她的一身粗布花格旧衣服反而显得艳丽了。傍晚的风吹乱了她的刘海,两根大辫子在颈后荡着秋千一样悠来悠去。她怕被人撞见,像做贼一样左顾右看,但又像吃了糖块一样心里甜蜜蜜的。走出村子后,她觉得山路上不会有人了,就轻快得像一只小兔子,连跑带颠地奔约会地点而去。在她后面,两个姐妹悄悄跟着。春梅拉着大兰的手,一遍遍催促着快些。牛妮提前到了地方,坐在大青石头上等着心上人。她的两个姐妹远远地躲在一棵大树后面。

牛妮和刘石的第一次约会很愉快,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然后是: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夏天的晚上,山花开了,明月如镜,为他们的约会熏香掌灯。

甜蜜正把牛妮心头润透着,突然有一天,刘石说他明天要走了。

刘石说:“……你必须要告诉你爹娘了,我娘等着抱孙子呢!”

“明天就走?太突然了!俺,还,没和俺爹娘说咱俩的事呢?”牛妮有些慌乱,后一句话放低了声音。

两个人经过商量,刘石就定了推迟几天再走。

牛妮找两个好姐妹讨主意,春梅说,该跟俺大伯大娘摊牌了,没时间了!

牛妮已经料想到,爹娘一定会反对自己和刘石的婚事,尤其是爹。他多少次表明,要在山凹村找个婆家,以后可以常回家看看,互相照顾着。爹娘到老了不能动了,也不至于饿死都没有人知道。爹的规矩就是,他是天,他的权威不容置疑。

牛妮爱刘石,爱他的帅,爱他的一张巧嘴。自己嫁给他,也能离开这个山村,她在这里住够了。山凹村就像一个闷葫芦,与世隔绝,除了蛇和老鼠能进来,其它啥都进不来。村里的人要到外面去,只能步行,连个通牛车的路都没有。赶上有病有灾的,需要乡亲们用担架抬着出去。小孩子需要到乡里去上学,这就犯难了,孩子太小,走不了太陡的山路,只有大些,爹娘才勉强放心让他们去上学。就在几年前有一个孩子在上学的路上滑到了山下的沟里,摔折了腿,现在已经变成瘸子。

牛妮对俩姐妹说:“俺跟刘石一起走!”

一直到刘石要走的前一天,牛妮才先和娘说了喜欢刘石这件事。牛妮从小就和爹话不多。老牛头脾气暴躁,年轻的时候打骂老婆,自从有了闺女,娘俩一块儿被打也是常有的事。

牛妮一说到要嫁给刘石,娘把无法置信的目光钉在姑娘的脸上,翕动着嘴唇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怕什么来什么,她总觉得最近闺女有些不对劲儿,原来是有了嫁人的心思。牛妮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不敢和娘对视。

娘说:“刘石家那么远,你嫁过去,俺和你爹怎么放心啊?就在咱们山凹村,哪怕是本乡里找个好人家嫁过去多好!俺们俩也有老的时候,将来纫不了针缝不了衣服那天,你十天半个月的回来一趟,给俺们做做针线活,也算是你尽了孝了!你嫁那么远,俺们俩饿死在炕上,都不会有人知道!”

娘有一大堆理由企图说服牛妮。牛妮也觉得娘说得有道理,但是就想嫁给会说漂亮话的漂亮小伙子。

牛妮反复给娘做工作,可怜巴巴地求娘。娘不忍心拒绝闺女,就不再说什么了。牛妮又让娘去跟爹说,这又费了牛妮半天的口舌。

吃过晚饭,牛妮借口去找春梅,临躲出去前给娘使了眼色。

娘狠狠瞪了她一眼,心说:“俺的小祖宗!”硬着头皮跟老牛头说了这事。老牛头大发雷霆:“这个死妮子灰蒙了心了!真不要脸,媒人都不用,自己去找男人,丢人败祖啊!”

牛妮就躲在门后,听爹骂得狠,心里难过,扭头去找春梅,向她哭诉。

最近大兰不经常跟她俩黏在一起,大兰说家里有活要做。

牛妮哭得很伤心,春梅只能好言劝解。

牛妮很晚才敢回家,因为往常这时候爹该睡熟了。她轻手轻脚十分小心地推开吱呀响的木门,摸着黑,高抬脚轻落步往自己屋里去,突然撞上一个人。爹就蹲在她必经的路上,他明明看见银色的月光下进来了牛妮,并且向自己走过来,他就是蹲在地上一声不吭,被她撞到。

牛妮先是吓了一跳,接着看见黑窟里豁然站起一个人,头上就挨了一巴掌,耳朵里撞进一片声响。

“你个死妮子,看上谁不好,偏偏看上花言巧语的外乡人!你就死了心吧,只要俺活着,绝不让你跟了他!”

本来她是怕爹的,但是此刻犟劲上来,八头牛也拉不回。从小,好多村里人就说她,真不愧叫牛妮,这妮子犟得像一头野牛哩!

娘点着油灯,跳跃的灯光下是爹一张酱紫的脸。

“俺就喜欢刘石,俺就要跟他过日子,你说了不算!”牛妮的声音也很高。她下定决心,要为自己的幸福搏一搏。

“反了天了,看俺不打断你的腿!”爹瞪着两只牛眼珠子,胡子抖个不停,突然就摸起一个小板凳,举起就砸牛妮的腿。

牛妮迅速跳开,娘来不及放下油灯,挡在闺女前面,大声喊道:“你下手没个轻重,你打死了她,家里就干净了!”

爹举起的木板凳够不着牛妮,就投过去。娘抬起胳膊挡了一下。

就听这户人家里“唉呀”一声老妇叫,“窟嚓”一声油灯打碎了,“哐当”一声什么东西拍在地上,接着起了“呜呜”的哭声,还有一串男人的叫骂,闹腾了半夜才静下来。有邻居听到了,但也习以为常。

第二天一早,牛妮的小房间的门上多了一把锁,当街的两扇小窗户上从外面钉了几块木板。吃过早饭,老两口下地去了,留下牛妮在屋里急得坐卧不安。

今天是刘石走的日子,他在东石砬子等俺的回话呀!这可怎么办?牛妮去开窗户,她明知道打不开。她在心里突然拿定了一个主意:真要是能出去,干脆今天就跟他私奔!丢人现眼也不怕,反正再也不想在这个家里多呆一天了。她使劲推窗户,可是外面的厚木板牢不可破,她把钉在窗户上的塑料布捅破,从木板缝里往外看,一个人也没有。她攥紧两个拳头,把窗户砸得砰砰响。

“有人吗?放俺出去!”喊了半天没人回应,然后又喊春梅大兰:“你俩知道今天刘石要走的,商量好的陪俺去送刘石,怎么还不来?”

过了很久,牛妮从木板缝里看到春梅匆匆来了。她心中升腾起希望,哭着喊:“快来放俺出去!”

“啊!”春梅看到牛妮被锁在房里非常吃惊。

“你发什么愣啊?快救俺出去!”

春梅上前想拽掉木板,可是木板拽不动。春梅说:“俺去找大兰子,大兰爹是打石头的,他家有撬棍。唉呀,大兰子怎么还不来啊?”

春梅就跑着到大兰家去,可是大兰并不在家。春梅找到了撬棍拿了来,别开了木板打开了窗户,把牛妮放出来。牛妮撒腿就往东石砬子跑,刚跑了没几步,牛妮回头看着傻愣愣的春梅说:“俺去找刘石了,俺今天跟他一起走!春梅,俺的好姐妹,俺爹娘就拜托你了。”春梅跑上去,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哽咽起来。

春梅从裤兜里掏出钱,几分几毛几块的,花花绿绿一打。

“这是俺这些年攒下的三十多块钱,你都拿去,路上用。”牛妮感激地接过来,转身跑远了。

她跌跌撞撞跑到东石砬子,却不见刘石,她孤零零坐在那块大青石上。他们以前经常坐在这里,牛妮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听他滔滔不绝地说话。他说累了,才闭了嘴。两个人看着远处黑黝黝的大山,看着爬上山尖的月亮,就好像月亮是大山结的果子。牛妮就想到她和刘石的爱情也会结一个透亮的果,幸福就填满整个胸膛。

太阳已经升起很高,阳光源源不断地撞在大石头上,又把火星儿溅在牛妮身上。牛妮感到燥热得很。刘石一定是等不及了。他以为俺不愿意跟他走。他一定生气了。

牛妮站起来,回头看看远处山坡下一块地,那里是自家种植的几亩向日葵,花盘正在褪去颜色和青春,果粒已经开始孕育。爹娘正在地里掰生出的小杈。

牛妮跪在地上,朝爹娘磕了一个头,自言自语道:“俺会回来的!”她下了东石砬子,拐上通向外面的山路,步子迈得慌乱不稳。登上一座山,下到一个谷,再登上一座山,再下去就是一条可以跑大客车的路了。这十里山路上,牛妮没看到刘石的影子。她摔了五六个跟头,腿都磕破了,实在累得快要虚脱了,就躺在硌硌愣愣的石头上。

起伏的胸脯慢慢平复。瓦蓝的天空中,一朵白云开成菊花,朝自己头上飞来。它变化着形状,居然像一张人脸,须臾变成刘石的脸,那么俊,朝自己笑。没过几分钟,又变成爹的凶恶的脸。牛妮一激灵坐起来,泪湿双腮,她想,一年半载的,俺一定回来!

干渴的嗓子眼里着起了一团火。她看到旁边有一棵野苹果树,上面有无数个小青苹果。她伸手够了一个,咔嚓一口咬下去,涩涩的,细品带一丝甜,像极了她和刘石的爱情。

到了大路上,一时半会儿没有车,她就往前走。等来了一辆大客车,载着牛妮颠颠簸簸去了,把山凹村和可堪追忆的过往粘贴在人生如梦的前半夜。

牛妮为爱情勇往直前,她不知道,她把自己压在赌桌上了。

刘石把自己家的地址早告诉过牛妮。倒了两次火车,飞奔一千里,终于在一个十分偏僻的小村子里一家十分简陋的土房前收住了灌铅的两腿。

牛妮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疲惫的夕阳把整个身躯碎成八十万条火龙,烧了满天红,满地红。牛妮身上也着了火一样,变成红彤彤的人儿了。

她怀揣坚定的向往,踏进这个名字叫幸福的村子,敲响刘石家的门。

“你跟了我,我只能给你一样,那就是幸福。”

“你跟了我,我们住在世外桃源里,那里叫幸福村。”

“我们村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宠媳妇。我和我娘会把你宠成一个幸福的公主。”

笃笃笃的敲着门,她心里还想着刘石的话。

看见牛妮,刘石很是惊喜。一切从简,两个人住在一起,第二天补办了酒席。幸福村的人都说,老刘家捡了个儿媳妇,真好!

婚后,刘石果然把“幸福”交给她。恩恩爱爱的生活里,她和丈夫共同经营着小家,她的心是安定的。

然而,这种安定只维持了不到一年。

刘石家种地为生,几亩薄地,收入不多,生活清苦,再加上有一个不太好相处的婆婆。其实这些对于牛妮来说都不是问题。关键是新婚燕尔后,刘石变了。

刘石开始在村里打麻将,农活就甩给牛妮,对牛妮的知冷知热也渐渐趋于冷淡。

十月怀胎,牛妮生下一个女婴,这是牛妮婚姻生活的转折点。重男轻女的婆婆非常失望,继而转变成对牛妮的横挑鼻子竖挑眼。婆婆在儿子面前总是说牛妮的坏话,刘石也越发不待见媳妇。

牛妮忙完地里忙家里,照顾完老人还要照顾孩子,人累瘦了,脸上也不再白净了,精神头也欠缺了。

生活中越是有许多的不如意,牛妮就越是记挂起山凹村的爹娘。她经常写信。开始的时候,收信人写春梅和大兰两个人。信里说,自己想爹娘却没法回去,生活不顺心,也没脸回去。她一再嘱咐让两个姐妹经常去看看父母,老人干不动的活帮一下手,等俺回去,一定不忘姐妹的恩情。

春梅回信总会把她父母的情况告诉她,并说,俺会去看大伯大娘的。你不在,俺就是他俩的闺女。另外春梅告诉牛妮一个消息,你走的那天,大兰也出门了,打工去了。要不那天俺去大兰家拿撬棍都没看见她。牛妮心中困惑,这么大的事,大兰都没跟好姐妹说。

牛妮在对爹娘的牵挂中又过了两年,也在和刘石吵闹声中熬过了两年。

两年以后的日子,更是让牛妮始料不及。

刘石越发变得游手好闲,牛妮担负起养家糊口的重任,重活脏活都是她的,却吃不好喝不好,时间久了造成营养不良,彻底失去了在山凹村时的青春活力和肤白貌美。两个人的感情日渐淡薄,婚姻岌岌可危,就差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然而来的不是一根稻草,是一块巨石,像山凹村东石砬子的那块半间房子那么大的巨石。这块石头一下子就压在两人婚姻脆弱的黄瓜架上。

灵儿感冒总也不好,一连两天昏睡不醒。牛妮把孩子用一根背带背在身上,借了邻居的自行车去乡里的卫生院。老大夫给打了针,开了口服药。

老大夫端详着灵儿说,“这孩子不哭不闹,也不笑,倒是安静,眼也亮,不过……”大夫转过头跟灵儿说话,灵儿并不回应。大夫说:“这孩子怎么不说话,也不看我?”

牛妮着急地说:“孩子眼睛会眨,眼珠会动,甚至耳朵都会动,她还会叫妈妈……”说完这些牛妮又补充了一句,只是声音特别小,只有对面的大夫才能听到:“她也只会叫妈妈。”

老大夫详细地和牛妮交流了关于孩子平时的一些情况。最后他说:“你该带着孩子到省城里去检查一下,如果没什么情况当然好,要是有,赶紧想办法。”

在卫生院里待了一天,晚上又打了一针。孩子已经彻底退烧了,牛妮便带孩子回了家。这一整天牛妮都十分忐忑不安,她总是在想着老大夫的话。她回忆着平时孩子的一些情况。牛妮察觉灵儿和其他的孩子似乎有些不一样:已经两整岁了,还一句话不说,就连咿咿呀呀的简单的词都没有——倒是会叫妈妈,也只会叫妈妈。孩子的眼睛透亮,牛妮跟她说话,她的小耳朵有时候在动,眼睛还配合地眨一下,这说明孩子的眼睛和耳朵都是很灵的,所以牛妮儿才给孩子取名叫灵儿。

可是……

牛妮心里乱得很,就像坡上张大懒家撂荒的地,乱蓬蓬的杂草被风拧搅在一起,理不清扯不开。

其实,她跟刘石也说起过怀疑灵儿有问题。刘石随口说:“一个丫头片子,傻就傻,还指望我花钱给她治病啊?”牛妮叹口气,但还是抱着侥幸心理,也就拖下来。

晚上,牛妮到了家,刘石不在,肯定又打麻将去了,婆婆也不在,肯定弄了口吃的,完后出门找人拉呱了。

她放下孩子,在凉锅冷灶上弄了饭,娘俩吃完,天也不早了。婆婆先回来,也没打听孩子感冒好没有,径自进自己屋里睡下。直到半夜,刘石才回来。他今晚手气好,赢了钱,在小卖部里买了酒,花生豆和鱼罐头,又在主人家的咸菜缸里捞出一个辣菜疙瘩,一切两半,和一个赌友喝起酒来。直到夜深人静,主人熬不住睡去了,俩人才散伙。

刘石携裹着一身酒气撞开门进来。睡下的牛妮抬头看了他一眼,灵儿睡在炕稍一角。他离愣歪斜走过来。牛妮露出瘦弱但还是雪白的肩胸,立刻勾起刘石心里的火苗。他已经冷落牛妮许久了,就凑上去。

牛妮一把推开:“俺有事跟你说,今天大夫说灵儿可能有问题”,她看了熟睡的闺女一眼,用手指指自己的头,愁容满面地说:“别是这里不好……咱俩还是到省城去给她看看吧!”

刘石心里刚刚升腾起的心思瞬间熄灭,他“嗤”了一声:“你有钱还是我有钱?还是咱娘有钱?”刘石把自己摔在炕上,来不及脱下衣服鞋子,鼾声跟在第三个“钱”字后,和臭烘烘的酒气一起喷出来。

“钱到哪里弄?”牛妮愁得落下泪来。离开山凹村三年了,已经给春梅写了十几封信了,春梅也回了五六回信。要是有钱,要是刘石知道疼人儿,自己早该回去看看爹娘。现在把日子过成这个穷酸样,怎么有脸回去?先不要说爹让不让进门,自己挨不挨打了!唉呀,还是先解决钱的问题给灵儿看病吧。

牛妮一夜无眠,乱七八糟的想法搅得脑仁里一团浆糊。她的太阳穴鼓鼓地疼。

牛妮在刘石的反对下还是借了幸福村的人的钱,自己带上灵儿,踏上开往省城的列车。

七天后,牛妮回来时,已经变了个人。

她两眼红肿,面色暗黄,嘴唇干裂,像是被抽走了魂,蔫得成了经霜的茄子。灵儿被诊断为精神类疾病,但具体类型,有待观察。当省城的大夫把孩子病情告知牛妮时,她似乎遭到晴天霹雳,登时瘫软在地。

没有更好的治疗方法,只能临时开了口服药,娘俩就离开医院。回家后,牛妮把灵儿的诊断情况告诉刘石。原来对灵儿病情表现无所谓的爸爸突然被石头击中一样,浑身颤抖了一下。回过神来,他像疯了一样,大骂牛妮:“你生的什么东西,一来就花我的钱,还不如不生!”转头就骂灵儿:“你个小杂种,埋地里沤肥算了!”灵儿突然吓得浑身颤抖,大睁着惊恐的眼睛,眼泪哗哗流下来。牛妮赶紧把灵儿的小脑袋藏在怀里,大声对刘石吼:“她懂什么,你把她吓傻了更没法治了!”婆婆站在门口,冷眼看了一会儿,啧啧咋了一串舌,转身离开。

两个人越吵越激烈。刘石动手打了牛妮,拳脚在她身上各处造出片片淤青。牛妮摇晃着身体,几次倒下,又几次把灵儿护在身下,像一只母鸡在老鹰的尖喙利爪下护着鸡仔一样勇敢无畏。

一个幼小孱弱的肉体在牛妮的臂弯和胸膛下越发颤栗,就越激发出刘石的兽性和牛妮的母性来。

刘石打累了,突然蹲下,“哇”一声嚎了出来,然后断断续续说了一段话,惊得牛妮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早知这样,我还不如娶了大兰呢!你知道吗,你知不知道,就在咱俩好了不长时间,大兰偷偷跟我说,她喜欢我。就在我走出山凹村的那天,我一早到了东石砬子,没等到你,等来了大兰。她说她要跟我走……唉,我灰蒙了心,偏偏喜欢你,你不就比大兰长得俊点嘛。我拒绝了大兰,大兰一气之下往山外走,她说要到城里做出一番事业来,给我三个月时间,如果我回心转意,可以去找她。但如果三个月我不去找她,我会失去最后的机会。

“我当时真是糊涂,一心等你来。可等了足足两个时辰,都没见你的影子。当时我以为你变了心,就出了山凹村。我决定先回家看看我娘,再去找大兰。可你贱不贱,千里迢迢来找我。你要不来,我就会和大兰结婚的,你知道吗?

“我早已经打听清楚了,现在大兰是一家大餐厅的老板——大老板,有钱!我要是当初和她,而不是和你结婚,我现在也是有钱人了,吃啥有啥,玩啥有啥!都是你耽误了我!”

牛妮从来没想到,大兰会和自己抢男人。怪不得这几年写给春梅的信里提到大兰,春梅回信总轻描淡写地说,大兰出门打工了。都三年了,这些事春梅不会一点不知道,可是对俺却只字不提。牛妮痛哭流涕,为自己荒唐的爱情,也为和大兰之间的友情,更为因为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而抛弃爹娘毁得支离破碎的骨肉亲情。

刘石还在愤愤不平:“这日子没法过了,穷得吃不上,连生个孩子都是神经病!”

“那就不过了,俺和灵儿走!”牛妮突然吼起来,眼睛瞪大,发出凶光。她压抑得太久,终于脱口而出。

“我当然不跟你过了,一定不过了!我去找大兰,找我的最爱去了。哈哈哈……”刘石像一个魔鬼发出笑声,声音里有疯狂有残忍还有以耻为荣的决绝。

这一天,在灵儿的心灵上留下了长久的创伤。

第二天,刘石果然不见了。

灵儿病情的诊断,是第一道雷,大兰的背叛,是第二道雷,而刘石的叛变,成为第三道雷。老天不开眼,连降霹雳,但倔强的牛妮用了半个月,自舐其伤,终于从半死不活的状态里振作起来。

这个家已经不能让牛妮有一丝眷恋。有一天,借给她钱的乡亲都得到她一句话,欠的钱一分都不会少,然后牛妮打点了简单的行装,和灵儿出门了。

牛妮怀揣三个梦想:一是赚很多钱;二是给灵儿治病;三是回山凹村看望父母。

牛妮带着她的天使闺女灵儿住进了城里。幸福村没有给她幸福,只有无尽的伤痛和苦难,如今她要走一条不同的路,当然她知道这条路依然艰辛。

当越过得不顺,牛妮就越想起爹娘来。爹虽然脾气暴躁,也多次打过自己,可他不生气时,还是不错的。娘是一个慈母,给了自己无尽的爱。如今,二老已经老了,再加上山里的生活贫苦,活计累人,身体过早透支。春梅有几次讲到爹腿疼病加重,娘也添了咳嗽的毛病,这更加坚定了回家去的愿望。

可怎么回得去呢?自己混得没了男人,又生了个特别的孩子,哪有脸踏进家门!

她先后做过无数的工作,扫过大街,进过食堂,当过保姆,甚至男人才能干的活,比如搬砖的小工,货站里装卸货物,她也干过。先是混饱了娘俩的肚子,租了房子,然后有了点积蓄。她干过的活多,见过的人也多,本来就长得漂亮,再加上一张灵巧的嘴和与人为善的性格,她到哪里,朋友就交到哪里,连老板都喜欢她。她一边赚着小钱一边琢磨怎样赚大钱,因此她还练过摊儿,她的第一桶金就是街头卖烤红薯赚来的。一年后她租了个铺面,批发起了便宜的服装,赚来了第二桶金。几年后租下了一个比较大的门市房,卖起了水果,赚下第三桶金。

她把欠幸福村人的钱加上利息还上,在大城市里买下了两室的房子,还抽空上更大的城市给灵儿看过病。

灵儿长得越发可人。一张光洁润泽的小圆脸上,一只精雕细琢的粉色鼻头安坐在圆心,下面两片软而薄的嘴唇微微翕动。她除了有时会发出两个简单的音节“妈妈”外,总是安安静静地不说一句话。

她的睫毛又长又密,两只瞳仁像蓝色的深泉,你若注目往里看,则会显现无限的深广来。她的情绪,从来都是用眼睛来表达。眼里划过两道锐利的闪电,那是愤怒;射出满月的澄澈光华,那是快乐;泪光点点,那是黯然神伤;如果眼珠骨碌碌乱转,那是在想一个愚弄人的坏主意。娘俩十年的相依为命、心心相印,找到一个异于常人的交流方式——对眼神,灵儿一个眼神递过来,妈妈就心有灵犀,反之亦然。

灵儿十岁了。一个上天送给牛妮的天使,出落得光洁如玉,光彩照人。

牛妮总会给春梅频繁写信,话题无所不包,好像年轻时一样。牛妮告诉春梅大城市的一切,春梅则把大山里的琐碎生活,人情世事反馈回来。

当然,春梅的回信比较少,因为邮递员不愿意爬山路,总也不见来。寄信只能让出山的乡亲捎出去。

春梅说,她出嫁了,在三里外的山包村。她又说,添了个儿子,有点瘦小但还健康。她还说,你汇来的钱全给牛大伯了,俺一点不留,俺日子能过下去。终于有一天,牛妮在春梅的来信里读到:俺牛大伯走不了路了,天天躺在炕头……

牛妮拿信纸的两手抖个不停,信纸上被两滴眼泪啪啪打湿两个圆点。

灵儿一边拿手绢给妈妈擦拭,一边陪着妈妈流泪。

第二天,牛妮低价转让了卖水果的门市房,第三天,带着灵儿踏上回家的列车。千里归途,从车轮下迅速做着减法。直到坐完最后一程,下了一辆破破烂烂的大客车。牛妮十二年后将重新用脚步丈量十里山路,这次多了一个上天赐予的天使灵儿。

回到山凹村的第一夜,牛妮没有睡好,十二年前的往事总在她脑海里漂着。半睡半醒中,一睁眼,牛妮发现,山里的朝阳点亮了黎明。她轻轻穿好衣服,轻轻打开房门,跨过门槛,站在门前的槐树下。

偶尔一两声鸡鸣后,一切归于平静。空气清新得带着枯草的气味,吸进肺里,润泽而又熨贴。浓浓的朝霞藏起山头,晨月和朝阳相约在天空。好静的山凹村啊!牛妮的耳朵里听不到一丝声音,她张开两臂,闭上眼睛,恨不能把黎明抱在怀里。

她回来的消息就像山凹村里放了一个大炮竹,乡亲们都知道了。不等牛妮去拜望长辈们,大家都来看她。牛妮把桌子放在院里,从带来的包裹里掏出瓜子、糖果和小点心摆上桌,又烧了水沏了茶。大家坐在院里唠家常。牛妮给爹穿戴整齐,让几个邻居帮忙抬出来晒太阳。

山凹村的乡亲们说笑着,爹娘的眉头都舒展平了。春梅早得了信,领着儿子来看牛妮,两个人抱在一起,在乡亲们的笑声里还哭鼻子呢!

牛妮和爹娘商量,咱现在在城里有房子,俺回来就是接你俩的。那里住着方便。但是他俩一齐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他们不愿意离开生活了一辈子的大山,他俩的根就像门前大槐树的根一样,抱紧大山下面的土和石头。

既然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他俩,就先安稳住下来。有空的时候,牛妮带着灵儿串串乡亲的门,也到大山里去看风景。

灵儿一进了大山,兴奋得眼睛都放出光来。

风儿过处,灌木丛中八十万片金箔震颤出金属的铃声。一群山雀在不远处一棵野苹果树上闲聊,它们一定是在抱怨青苹果总也不见红。抬望眼的峭壁上,赭红色的风化石剥落出时间的美丽脚印。雪白的云蠕动着,像一条飘逸的纱巾裹住山尖,云遮山藏,云开山见,像一个放慢了的视频。空气里带着菊花的味道,香了牛妮的肺腑,熨贴了灵儿的心胸。

牛妮教她认菊花,树,和鸟,在山沟里戏水,在山谷里的树上摘野苹果,野核桃,还采了一个硕大的蘑菇。

灵儿顶着大蘑菇,像个蘑菇娃娃,她很高兴,连“妈妈”都叫得清晰起来。

牛妮突然想通了,自己曾经破釜沉舟逃离的山凹村,逃离的大山,竟然可以让人心这样安稳、惬意。远离水泥钢筋围成的笼子的束缚,远离为利益丢失了友情、亲情和爱情的尔虞我诈,把心贴在土地上,放置在没有喧嚣和功利的山村里,幸福和快乐就像耳坠和手镯属于自己了。

怨不得爹娘不愿意进城,虽然有准备好的大房子,有良好的的医疗条件,有公园和商场。那就陪他们,和灵儿一起在这里岂不是更好。

于是牛妮就想,能不能在这大山里找一条赚钱的路,让爹娘和灵儿衣食无忧,让春梅和乡亲们跳出贫穷的陷坑。

去往山外的路不通,这条生财路就难找啊!牛妮找春梅和众乡亲了解乡情村况,反复琢磨,未有头绪。有一天,她到乡里去找干部咨询致富门路,终于得到一个好消息:省里已经下发一个通知,来年春天开工修一条可以跑大车的路,山凹村被纳入这条路的一个点。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牛妮承包了山凹村一片荒山,找来春梅做帮手,雇了一些乡亲栽植果树。

三年后,各种果树开始采收果子。而这时,通往山外的路已经开通。牛妮的果园的苹果葡萄核桃没有污染,加上昼热夜凉温差大,果质特别好。

这一年赚了钱,坚定了牛妮春梅大干下去的决心。牛妮为果园的果子注册了“村妮两姐妹”的商标,并招收了多名村里姐妹兄弟成为果园里的工人。

这天夜里,灵儿睡梦里突然说起梦话:“爸爸”。牛妮以为听错了,灵儿这些年只会叫“妈妈”,怎么可能会叫爸爸呢?

但是在另一个夜里,牛妮听到灵儿又在叫“爸爸”。

牛妮想起前些日子的一天,村里的几个孩子在嘲笑灵儿没有爸爸,灵儿在妈妈面前委屈得眼泪流出来。

得了个空,牛妮问春梅:“你有大兰的消息吗?”

“没有,前些年她还给俺写过信,俺也不回,已经很多年没联系了”。

“那你透透她的话,刘石跟她……怎么样了?”

许多天以后,春梅答复她:“刘石的确去找过大兰,但被她拒绝了。”

“哦”,牛妮似乎轻描淡写地回应。

牛妮终于打听到刘石的情况,他又回到幸福村,过着不幸福的日子。牛妮给他写了一封信,里面简简单单几句话:“你还记得你有个闺女吗?她夜里有几次叫爸爸,她一定希望有个护她的爸爸。如果你能做到,就回山凹村,来俺和春梅的两姐妹果园打工。不过你要想好,回来的路不好走,回来后的路也不好走。”

牛妮开着新买的送货车,拉着许多红苹果和心里甜蜜蜜的灵儿出了山。今年最后一批苹果卖得很不顺利,牛妮只好把价格一降再降,好赖卖净了。往回走的时候,街边有个邮筒。闺女抢先拿起那封信,跳下车投进绿色的邮筒里。

回山凹村的路上,正好经过两姐妹果园,树下传来说笑声。有一些树上还挂着一些通红的苹果,那是牛妮留给乡亲们自由采摘的。牛妮下了车,和他们打了招呼,他们又忙着去摘苹果了。

人小鬼大的灵儿在车里偷偷观察妈妈。牛妮正在往天上看,那里有一大朵镶着金边的菊花云,把太阳挡在后面,天空瓦蓝瓦蓝的,越是极目望去,越是深远浩淼。灵儿想,天上有太阳、月亮和星星,地上有妈妈、爸爸和我。

此刻,牛妮有些发痴,她想到自己曾经意气用事,逃离家园父母,用了十二年才走完归程,但毕竟只是走完了从幸福村到山凹村的千里归程而已。心灵的皈依才是最真的回归,最难的回归,也是耗时一生的回归。不断看透人情,不断思想升华,爱我所爱,怜我所怜,谅我所谅,援我所援,这是不仅仅用腿脚,而是用“心”走的路啊!

牛妮发现闺女如山里的月光一样澄澈的眼神正瞄着自己,四道目光撞得两张嘴各自扬起嘴角。牛妮信步往山上走,她忘了还穿着高跟鞋,石子路被敲出咯噔咯噔的坚定的节奏来。三十岁了,她还是第一次穿高跟鞋。

灵儿学着妈妈走路的姿势,昂首挺胸地跟上去。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