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的一角堆着破烂的被褥,腾出来的大片地方被黄豆粒占满。豆子总共二十六堆,其中的二十五堆都是一百粒,最后一堆是三十二粒,总共两千五百三十二粒。黄满囤两口子用了两顿饭的时间才把这个天文数字确认无疑,然后把这些豆子装在一个布袋子里。男人掂量着沉甸甸的袋子,听着豆子互相摩擦出动听的声音舍不得放下。他女人搓着手急切地说:“我说的,给俺稀罕稀罕!”这两口子称呼对方都叫“我说的”。
黄满囤把布袋子小心放到她手里。她接过来抱在怀里,还没稀罕够,黄满囤就“好了好了”地说着,把布袋子抢过去放到准备好的瓦罐里。瓦罐口上系了一根草绳。黄满囤站在木凳上,把瓦罐挂在梁柁上的一个生锈的钉子上。
这是一个破了洞的瓦罐,挂在高处可以通风,这就不担心受潮湿而开春种到地里不出芽;又防止妞儿取下来吃掉。
妞儿已经很久没吃到粮食了。她每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在床上躺着,眼皮也没有力气睁开。她的爹娘都不知道她是在睡还是醒着。现在还剩下的一家三口人,每天喝上几肚子凉水,一迈动脚步,肚子里就发出咕噜咣唧的水声。大人还好。妞儿已经小脸蜡黄,抽巴得失去了光泽,头发干枯蓬乱,虽然两三年没剪过,但也不长。她空空的肚子里已经产生不出多余的营养供应头发了。
黄满囤觉得这样光喝水,妞儿也不会活得太久,就想破脑袋也要弄点吃的,比如煮杨树皮,熬雪地里的干草捣成的碎末糊糊。杨树皮苦得连大人都咽不下,何况只有六岁的妞儿。干草到了牲口的嘴里,似乎嚼得香甜,可是人的牙齿嚼不动,往下咽的时候扎嗓子,咽下后也和吞下锉刀一样,令肠胃揪揪成一团了。
有什么办法呢?
前年虽说庄稼收成还算可以,奈何土匪常来光顾,把多少人家的粮食袋子洗劫一空。去年水患,而今年大旱。连续三年的天灾人祸,村里人家已经去了三四成。有的人家饿死了人,剩下的讨饭去了;有的就坐家等死,先是虚弱的老人和婴孩,然后就轮到了年轻的。说不准哪一天哪一户人的房子里就不见了人活动的影子。
黄满囤挺着大肚子,听着被水撑得饱胀的肠道互相碰撞发出的水响,每隔几天就到村里几户人家去,站在窗前有气无力地问一句:“还活着吗?”等到屋里传出一声叹息或两声咳嗽,抑或弱弱地回一句:“还能喘几天。”黄满囤就放心地走向下一户人家。如果没有回应,他就推门进去,把手指放在床上的人的鼻孔下,查看是不是已经咽气了。如果是就拖出来,招呼几个还能叫得动的乡邻,就近在院子里浅浅地刨开冻土层埋了。如果还有些气息,他就一声长叹,弄来一碗水给他喝几口,然后默默走开。
村子被死亡的氛围紧紧箍住。路边的树枝上裹着一层白霜,整个上半天都不化。旁边铁匠铺竖起来的小布幡被风撕去了一半,“打铁”两个字只剩了个“打”字,铺子里再也没有了打铁的“砰砰”声。一切让人见不到希望。
黄满囤正要到一个老光棍的家里去,就是这一次机会,让他得到了两千五百三十二粒金灿灿的豆子。
那是一个凌晨,黄满囤饿得早早醒来,摇摇晃晃到水缸里灌了半瓢结着冰碴的凉水,连打两个冷颤,就到村里几家目标户去转转。天还没亮透,吸进鼻腔里一路下行的冷空气硬得像冰凉的刀片,刮得呼吸道生疼。再呼出来时,就会在胡子和两眉挂上白的结晶体。
天冷尿就多,他对着一棵大树正把半个时辰以前喝到肚子里的水放出来一些,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他:“黄大叔,黄大叔!”他扭头就见王狗子已经走到身边。黄满囤一见他,心里有些厌恶,心想这个坏心眼的二溜子这么早干嘛去了?嘴上没做回应,一边提着裤子系一条破布绳,一边往前走。
“黄大叔你站住!”王狗子把手从袖筒里抽出来突然拉住他的胳膊,神神秘秘地凑近他的耳朵:“你看,我这里是什么?”
黄满囤有些不耐烦,可也禁不住看了一眼:王狗子掀开掉光了扣子的棉袄衣襟,露出里面挂在脖子上的一个鼓鼓的布兜和他胸膛上的一根根肋骨。王狗子两手撑开兜,黄满囤探头一看,兜里满满的黄豆粒。他一下子惊讶地张开大嘴,像被抛在岸上的鱼。
“你,你,哪弄来的?”咽下三口唾沫,他才说出一句话。
王狗子小声说:“跟外庄两个哥们偷来的,镇里张单眼家里的!他家的院墙有个窟窿,我们三个人又瘦又小,都能钻进去。”
“张单眼家的……你,你你怎么敢……”
“不敢就饿死!”王狗子说。
他又说:“看在那年我偷你家的嫩苞米穗,你逮着我就踢了我一脚的份上,我给你些豆子,是吃了还是开春当种子随你便。”说着王狗子摘下脖子上的布袋,从里面捧出一捧豆子来。
黄满囤赶紧张开褂子上的兜,黄灿灿的豆子哗啦啦就落进了兜底儿,王狗子想了想又捧出一些豆子放进去,先后有几粒豆子掉在地上。
黄满囤匍匐在地,嘴吹着气,把面前的尘土夹杂的雪沫儿吹走,虽然这让他头晕眼花,但每捡起一粒金灿灿的豆子,他都觉得这是多得的一样高兴,直到确定再无遗漏。
王狗子已经跑远了,黄满囤也快速往家走。
日头仍然没有升起,风吹透薄薄的衣服,空中飘着不知是刮来的树枝上的霜粒还是天上掉下的雪粒。黄满囤把脖子往领子里缩了又缩。回到家里,他女人和闺女还没有起来。她们现在没有任何事可做,除了想着或梦着各种粮食青菜甚至肉填满肚子这一件事。
黄满囤绕过在简易床板上还睡着的闺女,来到他女人的床头,轻轻叫:“我说的,快起来!”
他女人立刻睁开眼。她其实在男人起来的时候也醒了,肚子饿得咕咕叫,白天睡了晚上睡,哪有那么大的觉?
她一眼就看见男人脸上抑制不住的高兴劲。这时候能叫人高兴的,也就剩下吃的了,不由眼里增加了些光彩问:“啥事?”
“快起来快起来!”男人还是小声说。不等他女人坐起来,就大把大把从兜里往外掏豆子。屋里的光线已经可以让他女人看见床上不断增加的豆子,她惊讶地叫:“哪来的,哪来的……”但嘴突然被男人冰凉的手捂住了。
“小点声,你怕别人不知道咋的?”他狠狠瞪着女人。
黄满囤把兜里的豆子全部掏出来,唯恐掏不净,把兜翻了个里朝外,然后又把掉在地上滚出去的两粒黄豆捡起来放在了床上。女人迅速穿好了衣服,傻愣愣地看着他。黄满囤就趴在女人的耳朵边上,把黄豆的来历说了一遍。他女人惊讶得嘴张着,脸上变的十分凝重。
女人说:“这要是叫张单眼知道,还不把咱全家都打个半死!”
黄满囤说:“管不了这么多了……”
两口子把瓦罐挂上梁柁,并且把凳子挪开。
兴奋的黄满囤依然喋喋不休:“我正愁开春没有豆种,这下好了,一个豆粒出一颗苗,结一二十个豆荚,一个豆荚里两到三个豆粒,哦……一棵结多少豆子来着?男人算不开这个账,就和女人对望着,两个人嘿嘿傻笑。
妞儿翻了个身,又睡去了。黄满囤叹口气说:“日子终于有盼头了,妞儿一定能健健康康长大!”
日头升上半空的时候,黄满囤叫醒昏昏沉沉的妞儿,告诉她:“我和你娘出去给你找吃的,你偎在被窝里别出来。”
去年,黄满囤的大儿子得了病,又因为常把自己的一点吃的偷偷让给妹妹,病越来越严重,死了 。
“咱俩再难也要把妞儿养活!”男人经常对女人说这一句话。
俩人到镇里去讨饭。
这个冬天格外漫长。每天,黄满囤怀揣极大的信心出去,有时有一点收获,有时空手回家。但他从没有失去信心,他坐在床头或躺在床上,看着挂在梁柁下的瓦罐,心中充满希望。他无数次想:等到开春,天就暖了,土地里长出野菜,即便是嫩绿的草,也是可以填填肚子的。种下这两千五百三十二粒豆子,到秋收获很多豆子,熬过这段青黄不接的时候,妞儿再长大些,身体再发育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天的阳光挺暖。已经一连好几天没弄到吃的了,妞儿越发虚弱,脸浮肿得厉害,肚子越没食越出奇的大。往日,她一天中起来多少次,除了在便盆里撒尿,就到窗下晒晒太阳。后来越发没了力气,喝水也减少,起来的次数也减少了,最后一天只起来一次。就在这个充满阳光的早晨,黄满囤的女人想起,妞儿昨天一整天都在床上没下来过。
妞儿病体越发看不得了。
“这是饿得!”女人嘤嘤地哭着说,“我说的,把豆子拿出来十粒,给妞儿煮了吃吧?”
“不行!”
“那就五粒!”女人两眼巴巴地望着黄满囤瘦成刀条的灰黑色的脸。
半晌,男人幽幽地叹口气:“熬着吧,开春就好了!”
夫妻俩一大早就出门碰运气去了。黄满囤让女人到野外向阳的坡上找找,有没有生出来的绿色东西。男人交代,不管是什么,都挖回来。自己去往镇里了。他心中暗想,今天一定要弄到吃的,不然就把豆子拿下来些给妞儿煮了吃。
过午的时候,黄满囤在镇里听到一个消息:张单眼抓了几个贼,把他们打得皮开肉绽。黄满囤胸膛里就咯噔一下,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慌得不行,就拄着一根木棍往家急走。一路歇了五六回,总算把瘦弱的四肢,一个空的肚囊,一个哭丧着脸的脑壳拖回村里。
正是将近傍晚,他看到路边乡邻们三三两两地在一起小声议论,他觉得气氛异常,心就更突突狂跳了。
王狗子被张单眼捉去了!做贼了,被人供出来的!
王狗子被他爹背回来了,两条腿都打断了!
他爹答应张单眼,给他做一年苦工才把孩子背回来的。
张单眼是什么人,年轻时为了一块银元,自己挖了一只眼睛的主,他会饶了王狗子一家?
黄满囤大惊,不敢打听,一路跑回家。
开了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黄满囤傻住了。他女人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妞儿,屋里臭气熏人。旁边地上一根长烧火棍,一个碎了的瓦罐,一只空了的布袋,还有一个早晨他女人带出去的篮子,里面一把绿色的草芽儿。
男人跑进去大声叫:“妞儿怎么了?”
女人抬起脸看看男人,眼睛直勾勾的,泪水直流,嘴唇翕动了几下,没有声音。
黄满囤看到妞儿身下湿了一片,臭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蹲下,怯怯地把手一寸寸往妞儿鼻孔处移过去试试鼻息。这种事他没少干,他的大儿子他试过,村里好多人他试过。孩子紧闭着眼,鼻子里的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在这个初春的傍晚,血肉模糊的夕阳跳进山后的悬崖,冷风在黄满囤家窗户上的破烂塑料布上发出噗噗啦啦的笑声。
那些议论王狗子的人正往家走,突然听到黄满囤家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他们心中一惊。
“妞儿,妞儿啊……”
他们仅仅只是叹口气,心中想,有什么办法呢?又都麻木地各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