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舅爷家里能喘气的,除了他一个人,就剩了墙窟窿里的老鼠了。其实他家的老鼠日子过得也不富裕,穷人家嘛,顿顿吃糠咽菜的,老鼠跟主人一样瘦。这是另一个话题,咱不说。
六舅爷不修边幅。身上的衣服一两个月洗不一回,头发也是,就连脸也经常想不起来洗。墙上和家具上落满了灰,炕上的被子打个卷,往里一推了事。这是个生活清苦,脏乱不堪的人。
但是,六舅爷家里有一面圆镜,总是摆在他家的饭桌上,镜面总是一尘不染。
“一个人不喝酒,两个人不耍钱。可我就得喝点酒,不然哪还有乐事?”
他每次吃饭必喝一点酒,说这话的时候,屋里就他一个人。他把炒好的一个小菜端上桌。
他年轻的时候从不一个人喝酒,可是如今老了,每天三顿酒。他的饭量很小。酒是粮食精,全指望在肚里烧把火,给他活着的能量呢。
不要以为,六舅爷是个没有亲人的“独杆子”,他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都成家了。
“龟儿女们忙,不来也罢。”他把自己蒸的馒头放在桌上一个,这是他酒后吃的。他蒸馒头的手艺不怎么样,个头不大,又黑又瘦,硬得像石头。
他把一个瓷的酒杯拿过来,用身上的衣襟擦一下杯子内壁,算是洗过了。那只杯子常年放在桌子上,和杯子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大壶散装酒。饭菜准备停当,一坐下就先倒酒,嘴里慢悠悠地说:“老伙计,咱俩开喝了,来,倒上。”
他的老伙计是桌上那面镜子里的人。六舅爷倒酒的时候,那人也在倒酒。两个人共同举杯,共同送到嘴边,共同浅酌一口。他们动作整齐划一,不差分毫。六舅爷不认为镜子里的那人是自己,是陪自己喝酒聊天的唯一的好友。
六舅爷放下杯子,拿起筷子,在桌面上蹾一下,使得筷子头齐整,然后夹菜,送进两丛胡子隐藏的嘴里。那人也吃一口菜。
“慢点喝,多喝一会儿,要不,长天老日的,怎么打发时间呀?人老了,邻居们不愿意跟咱拉呱,嫌弃咱身上有味啊!咱还嫌弃他们呢,净说些不中听的……”
六舅爷又举杯喝一口。这会儿,他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
“老伙计,你还张嘴呢,就是没声音,呵呵,你听我说就行了……”
六舅爷一顿饭,只吃小半盘菜,喝一杯酒,那杯子也就是二两,然后吃一个鹅蛋大小的馒头,可是这需要用到两三个小时,需要和他的老伙计说两三箩筐的话。他的话题很琐碎,包括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养儿育女的方方面面。但都不是新话题,每天都讲,每月不变,每年不换。六舅爷每次讲的时候,都蛮有兴趣,都觉得是新鲜的。直到酒足饭饱,瞌睡虫糊住了两只眼睛。他偶尔睁开的时候,瞧一眼镜子里面的老伙计,见他两眼眯着,两颊黑红,嘲笑地说:“你,酒量,不行了,不行了!”然后就在凳子上低着头打起呼噜来。
上面我说的这些,是我所见的六舅爷重重复复的每一天中的某一天。
他白天在院里晒着太阳打盹;打着盹回忆往事;回忆着往事,笑容便会舒展开他眉头的三两条皱纹。
往事里有儿女情长,有天伦之乐。由于一个姿势太久,身子会累会麻,就换个姿势。这时他睁开眼,看看眼前寂静的小院,破败的草架子房,他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现实和脑子里的生活对比鲜明,他长长叹一口气:“唉——”这声音是从内心里溢出的郁闷之气带着的响,窜出嘴角,就被寂静的黑洞吞没了。
除非必要,他不出门。必要的事有两个:一是每个月去村长家里领养老金,二是顺便买粮买酒。菜不用买,他的小院子一个角落可以种菜,吃不了的菜,切了晾干,可以留在冬天食用。如果菜供不上吃,那就用咸菜来下酒,因为他的钱一定要省着花。
养老金是每个月村长到他的四个儿女那里取来的。事情是这样的。开始的时候,儿女都不管他,他去闹过骂过,没有效果,就告到村长那里。村长给他四个儿女开会,批评教育,苦口婆心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告,最后才商量好这样的解决办法。
那年初中的暑假,我回了村子。一天早晨,我经过六舅爷家院门,他冲我招手,然后在我望着他时,用苍老的声音邀请我到他家里坐坐。
我很荣幸。 我的这位六舅爷年轻时就不喜欢和别人来往,现在老了,性格更加古怪了。好多人连他家的门槛都没有迈进去过。
我迈进去了,所以就看见了他屋里的样子,我都如实写在前面了。
六舅爷给我冲了茶,并且拿来一个碗,为了表示对我的重视,还特别用他的衣襟擦了一遍。
水倒满了。六舅爷开始恭维我。
孩子,你是咱村里最有学问的人,过去,你这样的文化,可以当教书先生的。
他突然转了话题,要我帮他写遗书。我很惊讶,看看他老态龙钟的,觉得也在情理之中。
他说,我有两儿两女,我死后,我的家产咋个分发,一定要交代好,不然……六舅爷长叹一声,继续说,不然他们还不人脑拼出狗脑子来!
可您有什么家产啊?我问,心中不免有些轻蔑。
他似乎看出我的心中所想,说,我有好多东西的,你看,这房子算一样吧,这院子也这么大呀,院子里不是还有四棵老榆树嘛!还有啊,你六舅奶活着的时候,戴的一个金镯子我还锁在柜里呢!另外挂钟橱柜水缸咸菜缸两口锅……他一口气说出十来样杂碎东西。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就问他该怎么分。他告诉我,我早都想好了,你就这么写,老大该得……
费了好半天的时间,终于把遗书写罢,六舅爷郑重而认真地签下他的名字:于有福。我以前还不知道他的大名呢!满村里的孩子都叫他六舅爷,而大人们都叫他“那个黑老头”。
此后,我从他家大门前过,碰巧他在院里时,总是热情叫我进屋坐。不好驳他的意,我又进去过几次,他老人家竟把我当忘年交,和我说了许多,因此我才熟悉了他的事。
六舅爷去世的那年,我在远方上学,不知道那份遗书是否能阻止他的四个儿女之间的争斗。
我想起他在遗书上签下的名字“于有福”,横不平竖不直的,尤其那个“福”字,笔画太多,居然很难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