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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加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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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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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青

看青,指看守没有完全成熟的庄稼,比如苞米,谷子,葵花等,以免受到鸟兽的侵害,尤其是人的偷盗。

白馍村只有十二户人家,五十三口人。这个村子的名字叫白馍,但他们谁也吃不到。白面是细粮,只有镇里的富裕人家才能吃到。

白馍村的田地都在山沟里,充足的阳光难以到达,所以温度较低,只能种早熟的豆子。秋天打下了豆子换些钱,再买点苞米。他们把苞米粉碎成面儿,蒸窝窝头或者贴饼子,也可以把苞米加工成苞米碴子,熬大碴饭,维持一家人的生存。

全村唯一一块好地,是刘大个子家的开在半山腰的三亩地。那是他早年用一把镢头刨出来的。当年,他铲除荒草和灌木,把一些露出地面的石头全都搬走滚到山沟里。因为土层太浅,作物的根不容易扎下。他就从别的地方挑土过来,铺在他开的地上。这样庞大的工作量,耗费了他五年的汗水,土层才在原基础上长了十厘米。为了减少雨后黑土的流失,刘大个子在田地的边缘垒起来一道矮矮的石头墙。下雨的时候,水从石墙缝里流出去,土就会流失很少。

他的这块地由于向阳,气温就高,虽谈不上肥沃,但是可以种成熟期晚一些的苞米。

这是全村唯一一块可以种苞米的好地。

每到春天,刘大个子带领他还未成年的闺女大莲刨埯、点种,赶上天不下雨,还要从山下挑来水一瓢瓢浇进去。出苗后备垄、铲草,大苞米就长出细高的植株来。

到了农历七月,植株上挂了穗,这是最喜人的时候。

眼看穗子一天天长大,看青的时候到了。

灌了一部分浆的青苞米掰下来,剥掉裹得紧紧的叶子,摘去穗子尖上的长须子,扔在锅里煮熟,喷香的味道就会满屋盛不下,从门窗的缝里挤到院子里,再飘到村子的路上。用笊篱全部捞出来,黄晶晶的苞米穗上,袅袅的热气蒸腾,啃一口,香得甚至把舌头都咽了。

可是,白馍村的人家都没有种苞米的地,刘大个子家有,但是他舍不得煮青苞米吃。他常说:“苞米正鼓粒呢,这时候吃,老天爷都看不惯!”

可是,村里的人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人饿着肚子,就会想尽一切办法弄吃的。弄不到就会想着去刘大个子的半山腰地里偷青苞米。白天怕人看见,他们就在夜色掩护下去偷。

刘大个子把他的三亩肥地当做宝,每一棵苞米每一穗苞米都是他心尖尖上的肉。他就在地头用树枝搭个简易的“人”字窝棚,抱来一个褥子铺在里面,还有一个破棉袄,卷起来可以当枕头,夜里凉了可以当被子盖。窝棚作为看青的大本营,白天不用来,晚上他却一次都不会缺席。

刘大个子带着闺女大莲在豆子地里薅草,傍晚回来,他匆匆吃口饭,就去往他的山腰地。他先绕地转一圈,再钻进地里,趁夜色来临前的一点亮光看看他的苞米有没有丢失。他摸摸这棵,捋捋那棵,他觉得每一棵苞米都是自己的儿女。苞米地里黑得早,他钻出地,蹲在旁边的草棵里吸旱烟。他的眼睛掠过半米高的草尖注视着地里,耳朵也在捕捉异常的声音。他担心有人来偷苞米。

过一阵子,他又起身绕地转一圈,没发现异常后,再换一个藏身的地。天还挺热,这一夜他不怎么睡,他的心思都在看青上。虽然这个时候苞米还太嫩,煮了吃也只有一层薄薄的皮儿。可是吃不饱的白馍村人却不会在意这事。

刘大个子转累了,蹲累了,旱烟也吸足了,眼皮却打架了。他钻进狭仄的窝棚躺下。弯弯的月亮船已经在天上划行了很长一段路。月亮和星星并没有点亮山里的夜空,山尖高到哪里,哪里就黑沉沉的,而周遭的树下,岩石下更加黑得像藏着一个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虫鸣证明它们没有荒废最后的时光,趁着炎热的夏末每晚都合唱着生命的挽歌。偶尔一两声凄厉的鸟叫声音很大,在侵袭刘大个子的睡意的鼓面上狠狠撞击了几下,令他翻个身,心里还在默叨着,孬种的玩意们,老天爷都看不惯。

一夜里,他都睡不实,躺下后用不了多大一会儿,他就会一骨碌爬起来,蹑手蹑脚地去查看有没有贼来光顾。

越是后半夜,越是需要看得紧。

果然,在他出来查看的时候听到地里有“咔哧”一声响,那分明是掰苞米穗的声音。他大喝一声:“谁呀?”同时窜进地里。

月光被苞米植株挡得丝丝缕缕,但他还是看到一个人影蜷缩在垄沟里。他腿长步大,臂长手大,一把揪住那人的胳膊拖出苞米地。月光亮了些,他看见一个蹲在地上的瘦小的身影,一只胳膊被钳在自己的手里,另一只胳膊上挎着一个小柳条筐。刘大个子把筐夺过来,看见筐里躺着两穗苞米,他的心头像被镰刀尖剜了两下。

那人低着头,长长的头发遮住前额,似乎是有意挡住自己的脸。刘大个子气呼呼地喊:“抬起头来!”就用手端起那人的下巴。

刘大个子凑近看,惊叫起来:“小莲!”

小莲是自己闺女大莲最要好的朋友,她怎么会来偷自己家的苞米,而且一个小姑娘,在这深更半夜里爬上山腰来,胆子够大的。

“小小年纪,还姑娘家家的,怎么做贼还做到大叔我的头上了……”刘大个子刚说到这里,小莲竟然呜呜地哭了。

刘大个子不忍心继续训斥,半天后说:“你走吧。”

小莲迅速起来,一边哭着一边跑下山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刘大个子气呼呼地走回村里。早起的人看见他脸色铁青,还拎着一个筐,筐里有两穗苞米,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人也不好说什么,默默地看他走过去。

刘大个子推开屋门,大莲娘俩已经在弄早饭了,听见“啪”一声,齐回头看。

大莲见爹把一个小柳条筐摔在地上,两穗青苞米蹦出筐外。她叫:“这是谁干的好事?”

“谁干的?小莲!”

“啊?小莲,怎么会是她?”大莲一脸惊讶。稍一迟疑,她就气呼呼地迈步往外走。

“大莲你干啥去?”大莲娘甩出一句话拉住了闺女的脚步。

“我去问问她,咋就偷到咱家来了!”

娘“唉”地叹了一声,说:“别去问了,小莲娘病又重了,你咋咋呼呼的,再吓着她。再说了,你小时候吃了她家多少豆腐,人家对咱还是很好的!”

刘大个子又蹲在一把木凳子上吸旱烟。木凳子是他自己做的,做工粗糙,歪歪扭扭,但很结实。这么多年了,仍旧稳稳当当地站着。

刘大个子习惯蹲在上面。他的两条腿长长的,一步就迈上去了,然后从腰间解下旱烟锅。黑乎乎的烟嘴上挂着一个黑乎乎的烟口袋,打开它,把烟锅插进去,满满地装上烟,用大拇指在烟锅里轻按一下,把烟嘴含在嘴里,同时拉一下烟口袋上的一根细绳,收紧口。刘大个子划着一根火柴,点上,吧嗒一口,吐出浓浓的烟雾。

他对大莲说:“你娘说的是啊,小莲家跟咱家可是不错的,你和小莲不就像亲姐妹一样嘛!唉,只怪我当时气昏了头,还训斥了小莲那孩子。她下山时哭哩。”

两家的关系要从头说起。那年大莲刚刚五六岁。村里有个叫小兰的,比她小一岁。小兰爹每天早晨都去镇里卖豆腐,他出村的时候要经过大莲家门口,卖完豆腐回家也从大莲家经过。小兰爹在镇里卖豆腐,有时剩几块就往回走,回到白馍村也会接着叫卖,运气好的话,也会卖几块。

小兰爹经常推着豆腐车子,看到大莲在家门口玩。大莲一听到小兰爹“豆腐——大豆腐——”的叫卖声,就停下正在玩的布口袋,眼巴巴地看着小兰爹走过去。

有一次,小兰爹带着闺女小兰卖完豆腐回村,豆腐车上剩了一块豆腐,他决定今晚回家炖豆腐吃。虽然他做豆腐,一般情况下,是舍不得吃豆腐的。进了村,看到大莲在家门口一个人玩布口袋。小兰爹就改了主意,想把这块豆腐卖了,就问大莲:“大莲,你想吃豆腐吗?”

大莲咽口唾沫,轻轻点头。

“让你爹买,就剩一块了。”小兰爹说。

“我爹说没钱。”

“用豆子换也行。”

大莲低下头,小声回答:“我爹舍不得缸里的豆子。”

小兰爹推车就往前走。小兰说:“爹,给她一块嘛?”见爹仍旧脚步不停,又说:“给她一半,一半总行吧?”小兰爹摇摇头,停下车。小兰已经麻利地掀开包袱,露出一块雪白的豆腐。小兰爹就用铲刀在那块豆腐中间割一刀,分成两块,铲起来一块送到大莲面前:“拿去吃吧,不要你爹的钱也不要你爹的豆子。”

大莲高兴地伸出两只手捧住,看着小兰爹推着车子“吱咯吱咯”往前走。小兰回过头冲她喊:“明天来我家玩吧!”

大莲欢喜地应了一声,然后端详着豆腐好半天,终于慢慢把嘴凑过去,轻轻咬了一小口。软糯的豆腐进了嘴里,在大莲舌尖上滑动,香得她小脸笑成一朵花。她转身跑回屋,喊着:“娘,豆腐!卖豆腐的给的豆腐!”

第二天,大莲就到小兰家去玩,两个孩子成了好朋友,成天黏在一起。大莲在小兰家,赶上豆腐做好了,小兰的爹或者娘就会割一小块给大莲吃。小兰也会到大莲家玩,赶上大莲娘做好了饭,就让小兰一起吃。两家大人也有了来往。

村里人见大莲和小兰在一起,就会说:“看呐,就像两姐妹一样。”后来,小兰就叫大莲姐姐,并把自己的名字改成小莲。

一晃两个小女孩都十五六岁了,仍旧好得天天黏在一起。

大莲娘在冒着热气的锅台边叹口气说:“我早就听说小莲娘病又犯了,这回还不轻呢!我就想着攒十个鸡蛋去看看她。这败家的鸡,好几天下一个蛋,现在才有六个!”

大莲娘又说:“这两天,小莲娘的病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一句话没说完,已经小得听不见了。

刘大个子在烟雾缭绕里低着头,似乎在自言自语:“出去借几个吧,嗯,得借几个鸡蛋才好。”他突然从凳子上迈步下来,提高了声音:“大莲娘,你现在就去借,现在就去!”

大莲娘答应一声:“行,当家的。”她把做饭的事撂给大莲,就出去了。

刘大个子在屋里转了两圈。一锅烟已经吸完,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两下,对大莲说:“我一会儿就回来,让你娘等我。”话刚说完,人就出了门。

大莲娘借了四个鸡蛋,加上家里攒的六个,都用一块擦脸布包着,放在刘大个子刚才蹲着的木凳上。

刘大个子回来了,娘俩都看见他一只手里拿着两穗扒光了叶子的嫩苞米。她俩同时都疑惑起来。

刘大个子一进屋,就急急地说:“煮锅里,煮熟,连鸡蛋一块送过去。”大莲接过苞米,发现这两穗虽然还有些嫩,但比小莲掰的那两穗籽粒饱满了许多。

刘大个子说:“我的地我的苞米,哪一棵长得好哪一穗上得好,只有我最清楚,小莲这孩子哪知道。”

简单的早饭已经做好,刘大个子端起碗来就吃。大莲娘俩忙着煮苞米,完后要送过去。大莲娘要看看小莲娘,大莲也要去看看她,顺便看看小莲,宽慰她几句。她想好了,就对她说:我家的就是你家的,你掰自己家的苞米,不算偷!

刘大个子吃完饭,又去豆子地薅草了。这个时节,苞米地几乎不用侍弄,因为苞米棵长得高,小草在苞米地里是长不起来的。而豆子地就不一样了,豆子本来长不太高,草就会和豆子争抢阳光和水分。有几种生长很快的草,比如灰菜、苍耳子,甚至稗草,就会渐渐高过豆棵。它们的根系发达,长在附近的豆子就会因为缺少阳光和水肥而植株矮小,豆荚就更少了,这就影响秋后的产量。所以,在豆地里薅大草,就成为勤快人必做的事。

刘大个子在地里干了很久也不见大莲来。心想这妮子见了小莲,指定玩疯了,连地里的草都不管了。

日头刚好高过山头,阳光哗一声照过来,把满地的豆子泼了一身。

今年的豆子比去年好了一些,这让刘大个子很欣慰。他觉得生活还是充满希望的。他薅着豆子地里的大草,两只手上净是些泥土,还有草的绿色汁液。额头上的汗珠流到眼睛里,他觉得眼睛有些不适,就用手背擦——也只有手背才干净一些。

在他又弯下腰薅草的时候,听到背后远远的有人大声喊他:“我说当家的,别——干——了……”他直起腰来回头看,地头上站着一个身影,是大莲娘。她一边朝他招手,一边继续大喊:“快回去吧,小莲娘走——了!走——了!”

他开始还在寻思大莲娘话的意思,但他马上把“走了”和“死”联系起来,心里咯噔一下,转过身就往地头跑。

两个人一前一后往村里跑。大莲娘得上气不接下气,简短地说了几句话。原来娘俩煮好了两穗苞米,用一根麻绳绑上。娘俩一个拎着苞米,一个拎着十个鸡蛋去看小莲娘。

十五岁的小莲正在洗衣服,她娘躺在床上,瘦得没了人相。连日来,小莲娘都不再吃饭,只剩了一口气吊在喉头。但这会儿精神很好。小莲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她想着,娘慢慢就会好的,也许一两个月后,就能下地了。

院里有人走动的声音,接着传来大莲的叫声:“小莲,小莲!”

小莲突然就尴尬起来,这是来兴师问罪了吗?昨晚偷苞米的事,小莲没敢告诉娘。前些日子,娘的病越来越重,饭就吃不下了。娘念叨过几回:“那年我到镇里去,集市上卖煮青苞米的,老远就能闻到香味,可咱哪有钱买啊?”小莲听了,偷偷抹眼泪,这才发生了半夜爬山腰偷苞米的事。

小莲搓衣服的手僵住了,头也不敢抬。她娘轻轻地说:“小莲没听到大莲姐来了,还不快去迎一下?”

小莲迟疑着“噢”一声,正要起身,大莲风风火火进来,后面跟着她娘。

“婶子,您好些了吗?我娘来看你了!”大莲小心把包着鸡蛋的擦脸布放下,先问候了小莲娘,然后转向小莲:“你这不是在屋里吗,怎么不出个声呀?”大莲径直奔小莲过去,伸手就在她胳肢窝里戳一下。小莲吓得赶紧跳起来,挥舞着水淋淋的双手,两个女孩打闹在一起。

大莲娘赶紧制止了这一对疯闹的孩子,把麻绳系着的两穗苞米拿出一穗递给小莲,另一穗递给小莲娘,说:“苞米现在还有点嫩,不过你吃可以,好消化些。”她坐在小莲娘的床头。

小莲娘说:“这时候啃青苞米,可是舍不得呢!”但还是伸出枯枝一样的一只手接过去,先闻了闻,一边说着香,一边啃了一口,慢慢嚼着,咽下去。

小莲见娘能吃下东西,高兴得眼泪汪汪的。她看着手里的苞米,想起昨夜壮着胆子爬到大莲家半山腰的地里偷苞米,就后悔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本想跟大莲道歉,可是又怕娘知道了生气,就只能任凭眼泪簌簌落下两串。

小莲娘好几天不吃东西了,这会儿竟然歇息着啃了小半穗青苞米,然后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喘息一会儿,这才和大莲娘说些简短的家常话。

然而,也就个把时辰,人就似乎不行了。小莲就哭,大莲就跑出门喊人。来了几个邻居,共同看着小莲娘咽了气。

刘大个子来到的时候,小莲家聚了七八个人了。小莲哭得嗓子哑了,却还是伏在娘身上拉不下来。刘大个子大步走过去,把小莲拉起来,看着可怜的孩子,喉头竟有些哽咽。他说:“好孩子不哭,你听大爷说,你爹活着的时候就和我好,你娘的后事交给我,我指定办好!”

小莲就觉得有了主心骨,一下子跪在刘大个子跟前,呜呜咽咽地说:“大爷,我不该偷你家的苞米,我混啊……

刘大个子领人到山里砍了两棵树,抬下来,做了一副薄板棺材成殓了小莲娘,埋了。

当晚,大莲要领小莲回家去住。小莲不去,她说她自己的娘,她不怕。大莲娘和另一个女性长辈就住在小莲家陪她。第二天一早各自散去。

大莲娘回家了,看见大莲坐在床上发呆,大莲爹蹲在凳子上吸旱烟,她也找个小板凳坐下。三个人都不说话。

过了很久,大莲娘说:“小莲娘临走的时候,就馋青苞米,嗯,还好,吃到了嘴里。剩下那半穗,我给她放棺材里了,就当她也吃了吧。”

“人要没了,啥也吃不着了!”刘大个子说。

大莲哭咧咧问:“爹,人到了那边,就不会吃了吗?”

刘大个子端着的旱烟锅停在嘴边,他看看大莲没说话,又把烟嘴插进嘴里。

这时,隔壁传来某种声响,先是很小,后来声音就大了,三个人都听清了,原来是孩子的哭声,其中夹杂着大人的骂声:“你饿,谁不饿,家里断顿了,你让爹娘咋办?”然后又多了一个人在哭。

大莲娘叹口气:“唉,黄二家四儿子才三岁,饿哭哩。孩子哭,当娘的也跟着哭。这饿肚子的日子,咋熬到头啊?”

刘大个子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他“吧嗒”一声,使劲吸了一口旱烟,烟雾从口鼻中吐出来,却把心事闷在心里。

山腰地的苞米又接受了五六天的阳光,穗子不但大了一些,籽粒也饱满了不少。

这一天,大莲背起大柳条筐走在后面,刘大个子大踏步走在前面,他俩朝苞米地去。

到了地头,刘大个子说:“我自己的地,我自己的苞米,只有我自己知道什么时候挂穗,什么时候吐须,什么时候灌浆,什么时候成熟,也只有我自己知道哪棵的穗长,哪棵的穗粗,就连现在哪个穗籽粒上得好,我都门清。”

爷俩钻进苞米地里。刘大个子停在一棵苞米前。这棵苞米上的穗被掰去了,刘大个子自然知道是这几天被偷的。小莲娘走了,他跟着忙了三天,直到逝者入土为安,他才闲下来。但他没再去看青。他对大莲娘俩说:“乡里乡亲的,揭不开锅了才来掰两穗,不然谁愿意当贼?”

刘大个子大略看了一下,让他意外的是没丢多少。他蹲在一株苞米跟前,两只手从苞米根部一直摸到穗子上,他把苞米穗摩挲了半天,突然手上用力,只听咔嚓一声,一个青穗就握在他的大手里。他的粗壮的手指三两下剥掉穗子外面裹着的叶子,露出黄橙橙的苞米穗来,然后就扔在大莲背上的柳条筐里。

刘大个子手不停,苞米穗就纷纷到了筐里。

“大莲,咱村多少户人家?”

“十二户。”

“多少口人?”

“五十三——不,剩五十二口了。”

刘大个子掰了五十三穗苞米,爷俩抬着一大筐苞米下了山,回到家里。三口人一起动手,生火,刷锅,洗苞米穗,倒进去煮上。

一大锅的青苞米熟了的时候,热气里全是香味,窜出屋子,漾得满村都是。

大莲按照村里各家的人口,把热腾腾的苞米送上门。

送完十户人家,锅里剩下五穗苞米。大莲去小莲家,拉着手把小莲弄过来。小莲还没有从悲痛中走出来,她不愿意出门。

刘大个子家的餐桌上有五穗苞米。他对小莲说:“让你大莲姐陪你,给你娘的坟头供上一穗苞米,回来咱们就开饭。”

大莲和小莲就去了小莲娘的坟上,把牛皮纸包的一穗苞米供在坟头。小莲自然哭了一通。

大莲把她拉回来,眼睛还红红的。

四口人坐在桌前,大莲娘把一穗最大的苞米递给小莲,然后每人一穗,慢慢啃着。

谁也没吃出香味来。

大莲娘看着小莲说:“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们的二闺女,你就和你大莲姐做一对亲姐妹,等你俩大些,爹娘给你俩找婆家,风风光光嫁人,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

小莲开始哭,嘴里的苞米粒都掉出来。她看看刘大个子。他亲切的目光里满是怜惜。小莲又看看大莲。大莲伸出因为刚才抓苞米穗而弄的黏糊糊的手,一把抓住小莲同样黏糊糊的手。

小莲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刘大个子和大莲娘的跟前,咧着嘴叫着:“爹!娘!我又有爹娘了!”

转年刘大个子带领两个闺女在山腰地种下了麦子,他想着要让她们娘仨吃几顿白馍。麦子收的早,然后还可以种点晚白菜,虽然长不大抱不好心儿,但可以作为冬天的蔬菜食用。白馍村人过的是苦日子,但心里是存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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