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文章,首发简书我这老不死的,活着有啥用呢?
张刘氏明白一阵糊涂一阵,明白的时候经常这样说。她总会想到一些不如意的事,比如老伴没享到福就没了,比如自己现在只能吃不能干农活了,比如儿孙不光要忙地里的活,还要抽出时间来照顾自己,许多许多。她就很烦恼,甚至很忧伤。这时候,她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蔫头耷脑的,似乎在问自己的脚尖,我这老不死的, 活着有啥用呢?
当然, 这种情况一天中很少,她大部分时间都是糊涂的。也只有糊涂的时候,她才会高兴,起码不会悲伤。
就在刚才,有个人来到她的屋里,坐在她面前跟她聊天。她不认识他,但她知道这一定是自己的哪个孩子。她就使劲想,用疑惑的眼睛看着他。
那人拉着她苍老的手,轻轻摩挲着,告诉她,您今年一百零一岁了!记不得我正常。其实您老身子骨比我们年轻人都硬实 ,这多好啊!
那,那你,是谁呀?
奶奶,我是大刚啊,您的孙子。
奶奶,我不骗您,我绝对不骗您!
张刘氏睁大眼睛,在那人脸上盯了很久,试图从他的眉眼之间找到熟悉的东西。最后,她确认,那人的重眉大眼就分明和自己老伴的一样,然后她就笑了。
大刚也笑了,他眼神和善,笑容亲切,祖孙俩就把手拉得更紧了。
“孙子?大刚?嗯,是孙子大刚!”张刘氏喃喃地说。
大刚拍怕奶奶的手,就去剥瓜子,他把一粒粒的瓜子仁放在奶奶的手心里。张刘氏捏起一粒刚要放进嘴里,忽然又问,你是老几家的?哎呀,我总是记不住。
我是您三儿子家的。您的三儿子,叫立秋那个。
张刘氏眯缝着眼睛使劲想,嘴里小声念着“立秋”这个名字,最后摇摇头,然后就盯着自己的脚尖说出了“我这老不死的活着有啥用”的话来。
张刘氏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孙男孙女以及他们的爱人、孩子,五世同堂,总共几十个,可是她现在一个都不认识。农闲的时候,每天都有一两个轮流来跟她说话,给她洗洗涮涮的。他们进了她的门,都是先自我介绍我是某某某,您记得吗?她总是想得头疼也没有记起来,但最后还是选择了相信。可是说着话的时候,又把他们各是谁忘记了,难免张冠李戴,乱点鸳鸯谱也是时有发生。大家习惯了,也就不感觉奇怪了。
张刘氏除了大脑糊涂,身体倒还健康,没有什么明显的病症。她喜欢出门,拄着一根榆木拐杖可以自己行走,虽然慢些,却很稳当。她走不远,拐几个弯,就到村口转转。年轻的时候,她经常做好了午饭送到离村口不远的地里,她的老伴就在那里劳作。
现在,她还会往地里看,目光掠过一片片庄稼地,试图找到那个她熟悉的身影。她的记忆里,只有老伴还在,只有关于老伴的一点点往事还能有些印象。然而时过境迁,村口的地已经不是她家的了,老伴也在地下过了几十个冬夏了。
在村口站累了,她想回家,却找不到正确的路。有过几回被街坊四邻的某个人送回来,也有过全家人出动四处寻找,最后在某处墙角或某块田地旁边找到。有一次,大家在离村子挺远的一处避风的河坝下找到睡着的老人:她蜷缩着身子,像一个圆滚滚的粮食布袋,冷风把沙土扬在她的白头发上、衣领子里的脖子上。
忙着割谷子的儿女们扔下镰刀,紧急召开了一个“家庭代表扩大会议”,最后通过一项决议:实行值日轮流的方式全天二十四小时陪同照顾,如果实在太忙,为了防止老人私自出走,必须把院子大门锁上。如此一来,在接下来的秋收季节,张刘氏有时被困在一方小院里,和她作伴的,只有鸡鸭和狗猫!她想听人说些村里的事,却没有言说的人;她想说些她能记得的往事,却没有听众。
当她把日头熬下山去把月亮熬上树梢,才听到大门那里有开锁的声音,然后看到有人进来,她就开始抹眼泪了。匆忙回来的家人知道锁了门使她受了委屈,就好说歹说地劝她开心。
后来,她被三两个几岁的孩子围着,叫着太奶奶不哭,好孩子就不哭,她就破涕为笑了。
高兴的张刘氏有时也有表现的欲望,显然这种欲望来之不易。
割完谷子割豆子,割完豆子掰苞米。苞米棵有一人多高,苞米穗挂在半截的棵子上,通常下了雪,也不大会有损失,但掰苞米就遭罪了。人走在雪里,鞋子是湿的,手套也被苞米穗上落的雪洇湿。脚冻得疼,手也冻得疼。这一年下雪的时候,她家的苞米还有很多没掰完。张刘氏看到他们起得更早,回得更晚,每个人都累得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张刘氏似乎明白的时侯就多了。她暗自想,我这老不死的,地里的活帮不上忙,家里该做些什么呢?
有一天,她自作主张去喂猪,被猪拱倒了,在臭烘烘的带冰碴的泥水里,她半天才爬起来。家人回来了,看到她身上的衣服脏得很,而且闻到一股浓重的臭味,就责备她不该干做不了的事。有一次眼看天要下雨,屋里还没有做饭用的柴禾,就去柴垛那儿往屋里抱柴禾。结果她被绊倒,磕破了腿。儿孙们有人发现,又责备了她。第三件事对她打击非常大。她主动承担起看护一个小重孙子,他妈妈只离开了一会儿。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小重孙子跑到马圈里,拴在马槽边的马一口咬住他的肩膀,叼起来,又松开嘴掉在地上。孩子吓坏了,被送到医院治疗了好几天。然而家人忽略了张刘氏,她当天夜里哭肿了眼睛。她在心里一遍遍想,连个孩子都看不住,要这双眼睛什么用?第二天她失明了,但她并没有告诉家人。
她厌倦了活着,她恨一百零一岁。
第三天,她浑身难受,然而她并没有告诉家人。家人送来的饭菜,她偷偷倒在狗食盆里。
收秋结束是好几天以后了,家人才发现老人身体出现状况,急忙送去医院。
在某一天,张家几十口人聚集在医院的一间病房和走廊里,张刘氏如愿以偿地离开了。
不,她归去了,她去找她的丈夫了。
发送老人的那天,场面非常热闹。通往村口的路上撒满几十口穿着白色孝衣的男人和披着白色孝布的女人。男人的哭腔沙哑得像敲响的破锣,女人的哭腔却是婉转的,像舞台上唱的戏那么动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