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来福立住脚,任羊群越走越远,一时有些失神。他睁圆右眼往远处望着,他认出来,挖婆婆丁的是蛾子和她娘。
蛾子才四岁,长得漂亮,尤其乖巧得叫人心疼。蛾子娘手拿一把铲刀,在初春的融融暖意下,弯腰仔细寻找刚刚钻出地面不久的婆婆丁。一看见那绿油油的小东西,她就蹲下,用铲刀从根部铲下,扔进蛾子挎的小柳条筐里。小蛾子就跟在娘身后,也有模有样地学她娘,左寻寻右找找,挖她认为的婆婆丁。每放进小筐里一棵,小姑娘就极其兴奋地嚷嚷着:“娘,我又挖了一棵婆婆丁!”蛾子娘一遍遍柔声告诉女儿:“这样的不是婆婆丁,看,这样的才是,婆婆丁长这样。”
赵来福不由迈开步子朝她娘俩走去。身后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不回头就知道是皇帝跟过来,大声吆喝:“你留下看羊,我去会会蛾子娘。”赵来福脚步不停,皇帝依然跟在身后,就回头大声训斥:“你以为你真是皇帝,不听我的话了!回去!”皇帝赶紧刹住脚步,很不情愿地看看主人,转身小跑到羊群旁边。
皇帝是来福的狗,当初它被抱回来的时候还不满月,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是来福把一只正下羔的母羊的羊水抹了它一身。母羊以为小狗也是自己的孩子,就给它当了奶娘。这小家伙和它的羊妹妹一起抢奶吃,身体才慢慢长大且壮起来。如今一身油亮的黄毛,两只耳朵直挺挺地竖着,经常踱着四方步,尤其眼神睥睨一切,甚至连它的羊妈妈和当初“一奶同胞”的羊妹妹都不放在眼里。来福喜欢它高傲的样子,就叫它“皇帝”。
草甸子上去年的草乱七八糟地歪倒在地面上,枯黄一片。今年的新草刚刚露头,往远处看,绿油油的十分显眼。他的羊似乎来不及啃食嘴边的草,总是往远处跑,在寻找高一些的草吃,这就是所谓的“跑青”。草甸子不太大,边上就是庄稼地,地里的父老乡亲正在播种,而来福心里早已种下一粒爱情的种子。
来福越过一个土坡,向阳的坡前半躺着两个人,都翘着二郎腿,把两只手叠放在后脑勺下面枕着。其中一个向他喊:“大博士,这里来!”来福早看见附近有两群羊,知道是三公子和杨校长的,他不想让他俩看见自己,以免耽误去见蛾子娘,但还是被看见了。他只好朝他俩走过来,也仰躺在坡前任阳光泼得满身满脸。三个羊倌儿聊起来。
三公子姓公,排行老三,穿着破旧的衣服,吊儿郎当。杨校长小时候上学脑瓜子一窍不通,小学上了三四年,连拼音字母都不会拼。他上课随意迟到,作业可以不交,老师也不愿意管他,事实上也管不了他。这两人的外号都是来福起的。
三个人先聊起养羊经。这个来福最有发言权。他对于养羊很精通。三公子和杨校长有不懂的,都请教他。而他似乎什么都明白,总是给予热情解答。有时,比如母羊难产,他会亲自出手示范指导,因此赢得一个“大博士”的外号。
来福的羊羔成活率方圆几十里内都是第一。他们养的绵羊,通常一胎产一个羔,少有的产两个羔。通常,母羊的奶水只能喂活一个羔,除非奶水十分充足,才可以喂活两个羔。所以,产下两个羔的,很难都养活,即便是养活了,也都瘦弱不堪,就是成年后,也个头很小。夏天产不了太多的毛,秋后宰杀,也出不了太多的肉。
来福自有他的一套养羊经。他的母羊很多都奶水充足。三公子或者杨校长的羊群里有母羊一胎产了两个羔,就会给他一个。来福给小羊羔认个“奶娘”,就解决了它的成活问题了。
认奶娘也是有经验方法的。母羊生下羊羔,最初辨认孩子,不是用眼睛,而是依靠气味。母羊嗅闻到羊羔的身上有自己的气味,就会认定是自己的孩子,就会心甘情愿地给它喂奶。否则,即便是把羊羔送到它肚子下面,母羊也会躲开,甚至会用头顶开羊羔。就算是母羊被人为控制住,强迫羊羔吃了奶,可是下次母羊还是不认它是自己的孩子,依然不让它往自己身边凑。来福有总结好的经验来应对这种情况:把羊羔身上抹上母羊的羊水(这需要正赶上母羊生产),或者是母羊的奶水,或者是它的粪尿,这样母羊灵敏的鼻子就会嗅到自己的气味,就会认为是自己的孩子。
来福就是用这种方法提高了羊羔的成活率。除此之外,他会给孕羊和羊羔加营养餐,也会像个兽医一样给它们治病。他除了有技术,还不怕脏不怕累,自从他接过爹手里的一群羊后,渐渐成了远近闻名的养羊能手。
三个人聊得饶有兴趣,来福说:“我发现一个有意思的事儿,这羊和人差不多。人都会疼自己的孩子,即便孩子长大以后,爹娘也总是喜欢和孩子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羊也是一样的。小羊羔长大以后,母子俩也不会分开,趴卧就挨着,吃草的时候也互相不离左右。而且,一有异常声响,母羊会立刻抬起头来寻找自己的孩子,咩咩叫几声来提个醒。”
“这还不算”,来福打开了话匣子,继续说:“就算不是亲生的,只要母羊心甘情愿地给羊羔吃了第一次奶,就会把羊羔认做自己的孩子。就算自己瘦得皮包骨,也会分泌奶水喂养它,一直到几个月后,直到不能分泌出一滴奶水才作罢。”
“哎呀,大博士观察得挺仔细嘛!”三公子说。
“他那眼睛可是好使,咱俩的羊,每一个他都认识。”杨校长说。
“那我考考你,远处挖婆婆丁的是谁啊?”三公子说。
杨校长这才发现远处有两个人蹲在地上挖婆婆丁。他眯缝起眼睛来,使劲看向远处,辨认出一大一小,那大的是个女人。
来福从小就只有一只有视力的右眼,左眼珠是瘪的,没有黑眼仁,混沌不清,眼皮几乎总是盖着眼珠。
来福“哼”了一声说:“离得这么近,还认不清吗?”在他的一只眼睛里,蹦蹦跳跳的小蛾子脸上布满快乐的笑容。她娘扎着一根长辫子,身上的衣服印着浅色的小碎花。站着、迈步或蹲下,那动作袅袅娜娜,叫人看不够。
“到底是谁?”俩人都着急地问。
“是蛾子和她娘啊。”
两个人“噢”一声,就把话题转到这个三十五岁的寡妇身上。
蛾子娘嫁给她男人后,一直不开怀,找了不少大夫,喝了不少汤药,才在三十一岁的时候生下蛾子。然而她男人出了车祸意外离世,苦命的娘俩相依为命,一直过着清苦的日子。蛾子娘长得好看,人又本分,按理找个人家托付娘俩的生活还是可以的,但蛾子娘嘴里有两对虎牙,村里有个懂面相的人说这种女人不吉利,尤其是克夫,因此就少有给她说亲事的。而蛾子娘又怕孩子受委屈,也不敢轻易把自己嫁出去,就没再找下家。
三公子突然对来福说:“大博士,我老棍叔那些年养羊也攒下不少钱,他年纪大了养不了了,你又接着养,挣得更多。你也三十岁的人了,就不想着找个媳妇,白天给你做饭吃,晚上给你暖被窝,那才是过日子的人家!”
“嗯,那个挖婆婆丁的寡妇挺好的”,杨校长往远处努努嘴:“就是有两对虎牙”。
来福本来正往那边看着,闻言叹口气说:“有虎牙我是不怕的,我不信这个。可我这独眼龙,人家能看得上吗?”他眨巴两下右眼,左眼皮像是抽去了神经,一动不动。
赵来福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有一天被丢弃在村口的路上。这是一条去往镇里的大路,好几个村子的人赶集都从这里经过。赵老棍放羊走得早,就捡到了这个孩子。他赶紧叫人帮他看一会儿羊,自己抱着孩子送到村部。
村长和几个干部围着哭声不止的孩子,怎么哄都不行。后来村长在大喇叭里喊来正在哺乳期的一个妇女来奶饱了孩子,才不哭了。后来的几天,村里几个有奶水的妇女轮流来给奶孩子。村长往镇里汇报了这事。镇里给的答复是:尽快找到孩子的父母,如果找不到,就给孩子找个人家。
孩子是个独眼龙,这样的残疾孩子,一看就是被父母舍弃的。找了几天,也找不到孩子的父母,村长思来想去,就把孩子送回了赵老棍家。
村长说:“我说老棍啊,你这名字叫了几十年了吧,还能找个媳妇吗?”
赵老棍年轻的时候很穷,人也长得很丑,一直到了四十来岁了,连个上门说亲事的都没有,所以村长才这么说。
村长不等赵老棍言语,接着往下说:“你要为将来老了动不了的时候想想,没个儿女,谁给你养老啊?既然孩子被你捡着了,就是老天爷送给你的,他老人家这是给你一个儿子,将来给你养老送终啊!”
“不中不中啊,吃奶的孩子,我拿什么养活他?”
“这个我考虑好了,咱村张大嘎媳妇,老刘家二咧咧媳妇,还有我外甥媳妇都正奶孩子,我知会她们一声,你每天抱着孩子轮流上她们家去喂孩子。另外我再给你买几袋奶粉,夜里孩子饿了,就冲给他吃。我想用不了几个月,这孩子就能吃些小米粥了,到时候就好养活了!”村长心里早都盘算好了,竹筒倒豆子一样,道出这一篇子话来。
赵老棍先是把头摇成个拨浪鼓,可渐渐被村长说动了心,脸上仍然不动声色。村长一拍桌子:“你捡的孩子你不养,难道让我这个四个儿子的爹养不成?”
赵老棍眼见村长脸拉得老长,就脑瓜一热点头同意了。
赵老棍就老哥一个,连个知近的亲戚都没有,拉扯个孩子可真不容易。他一早去放羊前,先要去哪个小媳妇家把孩子奶饱,然后背在身上带着奶瓶赶着羊去甸子上。中午回家还要先把孩子找人奶饱,晚上也是如此。一天三顿母乳,剩下的就喂奶粉。好在村长用公款买了奶粉送来,还通知村里正在哺乳期的媳妇们,让他们一定齐心合力,帮老棍把孩子养活。
几个月以后,孩子就能吃小米粥了,后来,赵老棍买了些鸡蛋,有时也买些花生,一口口嚼烂了,嘴对嘴喂给孩子。他自己顿顿就着咸菜吃粗粮,也要省下好的喂给孩子。孩子虽然长得挺瘦,头发也焦黄,还是渐渐拔高了个头,会含含糊糊叫“爹”了。
“来福”是赵老棍给儿子起的名字。老棍希望儿子是自己的“福”,儿子来了,“福”就来了;他也希望儿子将来能为他自己招福纳财,一辈子有福可享。
刚养孩子的几个月,赶上饿得又哭又闹,或者赶上去哪个小媳妇家找奶吃,人家不情愿的时候,心里也懊恼收养了这个孩子。可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自己和孩子的感情日渐浓厚。孩子吃饱的时候冲他挥舞着小手,冲他笑,他心里欢喜得不得了。来福渐渐长大后,竟然又懂事又聪明,这让老棍十分欣慰。
赵老棍把来福送去学校念了几年书,认识了一些字以后,就和其他孩子一样,早早辍学了。来福每天帮着爹做做饭,晚上去村口接接羊群。再大一些,就和爹一起背着饭兜子去甸子上放羊。来福长得瘦小,跑得很快。羊跑远了,或者进了庄稼地,都是来福像箭一样跑过去把羊圈回来。
赵老棍有了得力的帮手,就多留了母羊,扩大了羊群规模。这样,夏天就多产了羊毛,春节前就多卖了羊,手里就渐渐富裕了。有一年老棍盖了几间砖瓦房,爷俩的日子过得似乎很红火,只是家里缺个拾拾掇掇的女人。
赵老棍也不瞒着来福,他经常在没电的晚上,摸黑在屋里吃饭时,慢悠悠地对儿子说起那件往事:“那一天,村长用一条胳膊夹着你来了,哎呀,就像夹着一个狗崽子,我压根就没想收养你。你知道养一个孩子多难啊,何况我一点经验都没有!可村长连哄带吓,我也就同意了。唉,你那时候啊,还没有刚生下的小羊羔硬实呢!说起来,多亏了她们几个。你总共吃过村里五个女人的奶,她们才是你的再生爹娘,可不能忘了她们。过年的时候,买两瓶罐头两盒槽子糕去看看她们,也算是还了一点点人情!”
那五个女人,一个意外得了病死了,来福还给她披麻戴孝了。剩下的四个也老了,每年过年的时候,来福都去给她们磕头。来福一直磕到现在都没停止。这让村子的人既笑话他一个大男人还在给人磕头的同时,也让他们都夸这孩子仁义!
赵老棍六十来岁的时候,来福二十了。老棍常年在草甸子上放羊,潮气大,得了老寒腿的毛病,走路就不灵便了。来福就不让爹再跟着放羊了,把他留在家里享福。
后来,来福说服了爹,在甸子上盖了两间简易的土坯屋,还盖了一所挺大的羊圈,从此,来福就吃住在甸子上,每一两周回村里的家一趟,看看爹,然后取些米啊油的,还有爹种的青菜,再匆匆回到甸子上。
一大早,来福在土坯屋里醒来,下了炕先打开羊圈门,把羊赶出来吃草。他先后养过好几条狗,现在的这一条就是叫皇帝的。皇帝照看着羊群,他回屋做饭。饭好了扒拉几口,再把羊往草好的地方赶去。他的羊都吃了两三个时辰的草了,三公子和杨校长的羊才拖拖拉拉从村里赶过来。
“嗨,我的羊都吃半饱了,你俩的羊才来到,还瘪着肚子呢!”来福不无得意地说。
“嗯,这倒不假。”“大博士,你知道不,我老棍叔现在也瘪着肚子呢!”后一句是三公子说的,他家离赵老棍家就隔一条土路。
来福问:“这是咋的了?”
“腿疼,人就不愿动弹,饭也不想做了。听我娘说的。这几天中午,我娘看见我棍叔在墙根下晒日头,跟他说话才知道腿疼病犯了。噢,你多长时间没回去了?”三公子问。
“大半个月了,这些日子好多羊下羔,忙得我都忘了我爹了。”来福说,不由往村子方向看过去,嘴里小声嘟囔,像是只说给自己听:“我爹得需要照顾了,这可咋办?我一个人分不了俩人使啊?”
三公子和来福关系最好,人也好说,就对来福说:“来福,我有一句话想跟你说,你爹养你不容易……”
“咋?”来福听他话说了一半就停下了,心里有些犹豫,但还是问出来。
“你搬到甸子里有十来年了吧,你爹就没人照顾了不是。虽说你每次回家都给他钱,可是他有钱也还是要自己做饭吃呀!这几年,村里,村里的人说啥的都有……”三公子说到后来,话就不连贯了,终于还是没说完就停了嘴,但意思已经很明了。杨校长听了,在一边没言语,但点了点头!
天气越冷了。甸子里都是枯黄的草,已经没有了水分和营养。收完秋,地里除了有遗漏的粮食外,还有作物的秸秆,正是遛茬子的时候。羊抓膘,全在这一段时间。
为了照顾爹,来福又回村里住了,幸好他家的老羊圈并没有拆除。他起早做好饭,照顾爹吃了。然后把炕洞里塞满柴禾,点着,嘱咐爹:“着完了炕就滚热了,别忘了关上烟囱插板(东北,尤其黑龙江的一种火炕的保温装置)。”到了冬天,他还经常这样嘱咐:“爹,外面老冷了,家雀都有冻死的,您就在屋里待着,看看电视,累了就睡一觉。赶到开春天暖和了,再出去找老哥们聊天解闷。”
老棍也是个喜欢热闹的人,现在像一只跟不上羊群的老绵羊,被一所房子圈起来,心里自然闷闷不乐。来福晚上回来,跟爹聊起来闲嗑,爹就说了实话。来福就说:“爹您等好吧,明天我就去找你的那几个老哥们,反正他们也没啥事,让他们有空就到咱家来。您烧着火炉,燎上一个黑壶,滚响的水冲上大叶子茶,保证你们几个喝得肚里热热乎乎的!”
果然,第二天,几个老哥们就仨俩的来陪老棍了。其实他们也巴不得有个暖和屋子,有壶烫嘴的茶,打发掉这个无聊的冬天。他们一边吸溜一口茶,一边说:“老棍啊,你没白养这个儿子,你看你这日子过的,滚热滚热的!”
老棍就乐得嘴合不上,得意地说:“来福,来福,我这不是来了福了吗?”
第二年开春后,老棍的腿疼病不那么重了。来福和爹商量好,一起和爹搬到甸子去住。这样,既能有利于养羊,照顾老人也很便利。来福脾气好,照顾爹和照顾羊羔一样有耐心。他经常让三公子或者杨校长从村里的集上捎来些肉,做给爹吃,还不断了给爹买回来一些治疗老寒腿的药。老棍总说:“老毛病了,治不好的,白花一些钱!”来福却说:“药是不能断的,不能除根,起码能缓解一下。”有一次晚饭桌上,来福弄了一个硬菜,爷俩小酌一杯的时候,来福酒后说了心里话:“爹,我想通了,那几年把您一个人丢在村里的家里,是我不对。从现在起,咱爷俩再也不分开。您要好好活着,您,才是我的福气!您活着,咱这个家才像个样子!”
自从老棍住进甸子,来福一天三顿饭按时做好。有时中午吃饭的时候,来福会把三公子和杨校长喊过来一起吃。俩人也不客气,每喊必到。俩人也都心里有数,有时给老棍买点营养品。
有一天,三个人刚吃完午饭,正要各自去看羊,就见草甸子远处两个人影蹲在地上,来福说,那是蛾子娘俩又来挖婆婆丁了。
三公子又提起话头来:“我说来福啊,你不得抓紧,把蛾子娘娶回来啊。”
“嘿嘿,我好几次帮她娘俩挖婆婆丁,小蛾子倒是跟我说话的,可她娘不怎么跟我说话,也不知道是害羞还是讨厌我。唉!”来福傻笑两声,又叹了口气说。
老棍看着来福,脸上现出一片愁容来:“来福啊,都是爹没本事,自己打了一辈子光棍不说,你又……”
“老棍叔您别愁,咱们一起想办法!”三公子劝慰着老人。
经过几次“饭桌会议”后,三公子和杨校长积极给来福出主意。爹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来福是个有主见的人,想好后立刻去办。
来福先办了第一件事。他让两个好哥们帮他看着羊,自己出门买回来十五头种羊,叫什么小尾寒羊,据说产仔多,长得快。来福要赶紧赚更多的钱。有钱,这是保证将来蛾子娘俩跟了自己,一家子快乐生活的一个条件。
第二件事还没有机会办,但来福已经心里有了谱。擒贼擒王,蛾子就是她娘的王。来福要先和小姑娘处好关系,比如帮她挖婆婆丁,去甸子北坡上捡些好看的石头送给她,或者买些好吃的小零食。还有,一般小孩子都喜欢猫啊狗的,来福打算有机会介绍皇帝给蛾子认识,相信蛾子一定喜欢这么听话又好看的狗。用三公子的话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相信在来福的死缠烂打下,蛾子会和来福好的,那蛾子娘也就会和来福好的!”
来福更记得爹说的一句话:“你要真心对人家娘俩好,尤其对蛾子好,把她当做自己亲生的孩子!如果这一点做不到,就别去招惹人家!”来福想到爹对自己的好,就使劲点点头。
那天傍晚,三公子赶着羊群回了村,来福的羊早已经吃得大肚子溜圆,卧在羊圈旁边空阔的草地上倒嚼。来福习惯在更晚一些才把羊圈起来。
草甸子的上空像是蒙了一块黑布,夜色挺浓了。来福和皇帝都蹲在羊群旁边。来福吸着旱烟,在琢磨许多心事:比如怎样把小尾寒羊养好,比如怎样让爹的腿疼病不再犯,他也想起小蛾子挖了一棵婆婆丁时高兴地蹦跳起来,她更想到了蛾子娘看他走过来,羞得不敢抬头的样子。
皇帝突然朝远处叫了几声,一溜烟跑过去,马上又一溜烟跑回来。来福看见皇帝后面跟着一个跑来的人影,那人还没跑到近前,就气喘吁吁地叫来福:“哎,告诉,你个,坏消息,蛾子今天相亲了,男方是后村的,人家不嫌弃蛾子带了个‘拖油瓶’,也不嫌弃蛾子有两对虎牙……”
“什么乱七八糟的,别着急慢慢说。哎呀,蛾子娘相成没有?”
“这事我一回家,我娘就跟我说的。我又让我娘去打听实了,我娘回来跟我说,蛾子娘担心不了解那人的人品,要考虑一下,不过蛾子娘对那人的长相好像……好像还满意。”
来福一听就急了,一边转过身大步向前走,一边说:“我去找蛾子娘,我跟她表白!”
“哎呀,你早不表白,大晚上的你去蛾子家,她娘不把你轰出来我改姓‘母’!”
“那咋办?我还能眼看着蛾子娘嫁给别人!”一向沉稳的来福急得直挠头。
三公子想想说:“这样,我让我娘明天去找蛾子,就说甸子里出了婆婆丁,让我娘说啥也要拉着蛾子娘一起来挖!到时候你就跟她说……”三公子突然拿腔拿调地说:“蛾子娘,嫁给我吧,我会对你娘俩好的!”说完,自己先笑得弯着腰捂着肚子,像个大虾米。
来福认真地说:“你别笑,这话我说得出来!”
第二天,来福一早就等着三公子,见他赶着羊群来了,跑过去问,蛾子娘啥时候来挖婆婆丁。
三公子先哈哈笑了来福一阵子才说:“你个死来福,你不是长了一只千里眼吗,我娘跟蛾子娘俩一来,你不就能看见吗?”
来福这一半天心神不宁,一个劲往甸子边上的路口看。日头爬上了半天空的时候,才见有三个人影走进甸子。来福眼尖,认出是蛾子娘俩和公婶子,撒腿就往家里跑,刚跑几步就回头,想对跟过来的皇帝喝一句,看好羊,别跟来!但看着它可怜巴巴的眼神突然就改了主意:“来吧来吧,咱俩要跟蛾子搞好关系!”
“我去,你把皇帝带走了,只能我给你看羊了!”三公子说。
“再让你过把‘皇帝’瘾!”来福扔出一句话,人和狗已经跑出挺远。
来福跑回屋,把他提前准备好的一瓶子彩色石头捧起来往外跑。老棍一见就知道怎么回事,赶紧喊:“点心,还有点心,带上给蛾子!”
来福左手拿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子,右手拎着油汪汪的一个牛皮纸包,快跑到那娘俩跟前时,刹住脚步。他腾出一只手捋捋额头上的乱发,心想:嗯,我今天早上换的这身衣服还不错的。他一步步走过去。
来福本来就挺喜欢蛾子这个漂亮又乖巧的小姑娘,他真心实意地愿意给她一个完整的家。
来福身后的皇帝慢悠悠地踱着方步,高傲得像个皇帝似的。
来福一步步走过去大声叫:“蛾子,来,吃点心!”
蛾子正蹲在地上玩她的小铲子,抬起头来,轻轻叫了声:“来福叔叔”。她看着来福手里打开牛皮纸的点心,怯怯地看一眼她娘。
公婶子笑着接过一整包点心,拿出一块,送到小蛾子嘴边说:“来福叔叔给的咱就吃,你娘不会说你的。”
蛾子娘本来不想让女儿吃,可是又不好说什么,就站在一边有些尴尬。
来福又把透明的瓶子举起来给蛾子看:“这是什么东西?”
蛾子一见,高兴地跳起来,顾不上吃点心,双手接过去。
来福就蹲下来,和蛾子一起把漂亮的彩色石头倒在地上,玩起来。
皇帝很有眼力价,竟然放下皇帝的架子,摇着尾巴走到蛾子跟前,用头去蹭蛾子的腿。
蛾子用一只小手摸摸皇帝支楞起来的耳朵,咯咯笑,她从来没这么高兴过。此时,蛾子不知道是先吃点心,还是先玩石头,或者先和狗亲热一会儿。
公婶子把蛾子娘拉到一边,轻轻说了一番话,来福都听在耳朵里。
“来福可是咱一个村的,知根知底,是个孝顺孩子,又会挣钱。就是一只眼睛有点不好看,可这啥也不耽误。这一样拿出去,剩下一身的优点。你要是进了他家的门,你娘俩就有依靠了!”
蛾子娘偷偷看着来福和女儿玩得正热乎,眼睛竟有些湿了。
来福站起来,一手攥着蛾子的小手,往蛾子娘跟前凑近几步,大声说:“我赵来福今天郑重跟你承诺,蛾子要是给我当女儿,我保证给你娘俩一个温暖的家!”
蛾子娘笑了,接着转过头去抹了两下眼睛,又回过头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