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刚上初一。一天早晨,数学老师带着一个细高个儿的女孩走进教室。她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面容清秀,眼神明亮。她站在讲台旁边,大方地看向全班同学,没有丝毫的胆怯。“这是咱们新来的插班生,叫郭志梅,大家以后多多关照。”老师说罢,女孩便礼貌地鞠了一躬,随后被安排到第一排课桌我左侧的空位。
她微笑着走过来坐到我的旁边,把书本轻轻放在左侧桌角。转身时,她的辫梢扫过我的胳膊,带来淡淡香气。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那时班里的同学爱叫别人名字里的一个字,她名字里有个“梅”字,所以大家都叫她“梅”。梅学习很用功,每次作业都写得工工整整,就连草纸上的演算题也写得整整齐齐。听课时,她会不时侧过头来,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那闪动的睫毛,我用余光都能瞥见。遇到难题时,她会把课本轻轻推过课桌中间的“三八线”,向我这个“原则性强”的班长虚心请教,眉头微蹙的模样格外认真。我总是侧着头从容解答,用铅笔在课本上指指画画,尽量回避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在我多次讲解之后,她作业本上老师打的红“√”和写的“优”字明显越来越多。
老师公布小考成绩时,听到“郭志梅”进入前几名,我的心里悄悄松了口气,既为她的进步快、成绩好而高兴,也为我们之间那份“同桌默契”而欣慰。然而我也注意到,班里有个外号叫“老歪”的男生,对梅的成绩颇为在意:自习课上他总是对着成绩单皱眉头,还跟同桌嘀咕:“插班生凭什么每次作业都得‘优'”?这次小考之后,他在路过梅的座位时,故意把她的橡皮碰到地上。梅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捡了起来。
然而有一天,梅和“老歪”竟然直接起了冲突。那天上午放学后,“老歪”堵着梅不让走。他一脸凶相,下嘴巴歪斜发抖,突然抄起一根松动的桌腿,朝梅的胳膊狠狠抽了两下,别人看着都疼。梅的肩膀轻轻颤了一下,但却没有退缩,而是挺直身子迎了上去,伸手去夺他手里的桌腿,声音发紧却没有哭腔:“你凭什么打人?”“老歪”并不正面回答,而是晃着桌腿藏到身后,瞪着双眼骂着粗话。
见此情景,我赶紧上前拉开他俩,忙着从中劝架。说是劝架,其实梅并没有还手。因为知道“老歪”理亏,我拉他胳膊的力气自然比拉梅时大了些,心里的天平早已倾向了无辜的梅这边。事后从同学们零碎的议论中隐约得知,是梅的成绩进步太快,抢了“老歪”一直稳拿的名次,他才故意找碴,既有嫉妒的心理作怪,也有排外的心理作祟。
这件事情很快就过去了,一切都像往常一样,她上课时依旧认真听讲,下课后安静做题,遇到难题时仍会和我低声交流。可是有一天上早课前,我却看见梅的座位空着,放书本的抽屉内也空无一物。而我的桌子上,不知是谁放了一把塑料尺子和一支削好的铅笔。
我心里猜测,这可能是梅留给我的。也许是她看见我的铅笔太短,演算题时不方便?可我不缺尺子啊。我拿着这两样东西,怔怔地看着空着的座位,默默地想:她不可能是请假啊,请假不需要拿走所有书本,是不是不来了?她怎么突然就不来了呢?尺子与铅笔是否谐音“良(量)笔”的意思,暗指我的名字?或者,它们本就没有什么寓意,只是用来感谢我平日里帮助她的一份心意?怔了一会儿,我问周围的同学,大家都不知道她为什么没有来。几天后传来消息,有人说她家庭困难,供不起她读书,不得已辍学;也有人说她转去了别的学校就读。具体什么情况大家都不清楚,但那把尺子和那支铅笔,是她留给我的告别纪念,这是毫无疑问的。
自那以后,梅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们班级,离开了我的视线,成了我“以前的同桌”。只是我偶尔会想起她侧坐时的俊秀脸庞,垂在肩后的辫子淡香。
中学毕业后,人生仿佛按下了快进键,上班、娶妻、育女、养家,一路被生活推着往前走,梅的身影渐渐沉入到我的记忆深处。直到有一天,和初中同学焦振山闲聊时,他用羡慕的语气说:“良笔,你还记得郭志梅不?那时候她对你可好啦!大家都能看得出来。她还跟别的女生夸你‘班长不仅学习好,还会真心帮助人呢!’” 我先是一愣,继而意味深长地说:“当年她对我的好感,我何尝不清楚呢?我肯定不会忘记她啊……”
我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之中,那些曾被当初“原则”刻意压制的朦胧情愫,此刻一一浮现在眼前:她推来的课本上悄悄折好的三角页码、向我问完题后投来的感激眼神、我劝架后那声轻轻的“谢谢你啊”……只是当年,无论她是怎样表示,我都装作视而不见,把青涩悸动藏在心间,只因自己身为初一班长,不敢逾越那道无形的“红线”。
那一刻,我忽然生出一种急切念头,很想和梅好好说说话,叙叙旧,问问她的人生经历,聊聊当年的校园时光。可她不知现在何方,一切皆是空怀妄想。
转眼间,四十多年一晃而过。她当年住的东庄村,离我所在的镇子不过十里远。这些年来我多次去东庄村下乡办事,曾经多方侧面打听,始终没有她的音讯,当然更没见她一面。有时我想,或许我们曾在菜市场上擦肩而过,在某个路口等过同一盏红灯,只是岁月沧桑,早已改变了我们昔日的模样,就算见了也认不出彼此。这份“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的遗憾,成了我人生中一段带着缺憾却又美好的回忆。
前几天我在整理旧书籍时,意外地在书页里翻出了一张初一同学的合影。黑白照片中,个头高挑的梅就站在我的身后,她头戴发卡,长辫垂肩,眼睛笑成了温柔的月牙,透着一副清纯的模样。我看着照片久久未动,凝视出神。忽然想起《同桌的你》那首歌:“明天你是否会想起,昨天你写的日记;明天你是否还惦记,曾经最爱哭的你……”只是我的同桌梅,从来不是“最爱哭的你”,而是一位爱学习、求上进、不惹事却也不怕事的好姑娘,就像冬日里凌寒绽放的红梅花。
现在的梅,应该早已成家、儿孙满堂了吧?不知道这几十年你的岁月是否静好?日子是否顺意?假如有一天,真能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在某个街口恰好相遇,认出了你就是当年的梅,能和你拉拉家常、聊聊近况,该多好呢!我想买一束淡香梅花,就像你发间曾经的气息,亲手送给你,作为那把尺子和那支铅笔的回赠之礼。然后再轻轻唱起《同桌的你》给你听,把时针回拨到初一那个明媚的早晨——你刚进教室的模样,落座时的身影,还有向我问题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