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砖厂结缘,情定“白杨”
春阳小镇的晨光,总是带着几分柔和的静谧。五点多的天空刚漫开鱼肚白,婉英就已踩着门前的露水推开了厨门。厨房里,她熟练地打开燃气灶,淡蓝色的火苗“啪”地一声蹿了起来,映得她眼角的细纹格外清晰——那是岁月在她秀美的脸庞上刻下的印记,这个印记只添了几分温润,却没能磨掉眼里的亮光。她抬手揉了揉发沉的肩膀,又跺了跺有点发麻的双脚。昨天在红篷里站了一天,小腿肿得摁一下就是一个深深的小坑。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机砖厂的日子。那时,她的双腿还是纤细紧致的,连搬砖坯都觉得浑身是劲,哪像现在,站一天就又沉又麻,心里不免有些感慨。可一想到屋里熟睡的丈夫忠学和两个孩子,都是需要自己照顾的至亲家人,也是顶顶要紧的分内责任。想到这里,她心头的那点感慨瞬间被驱散了。她弯腰揉了揉双腿,又起身拉伸了几下双臂,然后端起面盆舀进面粉,指尖划过细腻的粉末,心里盘算着:“今天得多和些面,街上的老顾客说好了要带朋友过来尝一尝,可不能让人家空等。”
十年前的婉英,还是机砖厂里最亮眼的姑娘。乌黑的长发盘成圆润的发髻,鬓边别着一朵自己绣的小雏菊。她笑起来时,腮边的酒窝像盛满了蜂蜜,能甜到人的心里。那时追求她的小伙子们各有各的表达方式:有的在她工位上偷偷放下崭新的围巾;有的在打饭时特意往她碗里多夹几块肉。可婉英都礼貌地拒绝了,把围巾叠好还给人家,把肉夹给旁边的工友:“我饭量小,你们干活累,多吃点。”她心里藏着一个小小的期待,总盼着能遇到那个把她放在心尖上的人,不必多么富有,只需在她累的时候递杯水,在她难的时候搭把手,这就知足了,正如老辈人说的那样,“过日子贴心就好”。
忠学的出现,就像一缕温煦的春风,缓缓拂暖了她的心田。他不像别人那样能说会道,只是经常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在她搬不动砖坯时,他就悄悄接过来,手腕上的青筋凸起也不吭声;她忙到错过饭点时,他就把她的饭盒温在灶台边上,里面的馒头始终是热乎的;她加班到天黑,他就拿着手电筒在厂门口等候,灯影里的身影笔直而安静,像棵守护她的白杨树。
有一次,婉英下班时崴了脚,疼得蹲在地上站不起来。忠学二话没说就蹲下身来,背着她往村里的卫生所跑。他的肩膀虽不算宽厚,却格外稳当,婉英趴在他的背上,能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肥皂味和汗水味,心里像被投了颗小石子,漾开圈圈温柔的涟漪。她忍不住问他:“你怎么总跟着我呀?”忠学的耳朵一热,边喘气边说:“我怕你有啥事,看着你才放心。”听了这句话,婉英心里暖暖的,觉得被人放在心尖上的感觉真好。
她还记得,在一个飘着细雨的傍晚,忠学送给她一把粉色的雨伞,还红着脸递给她一个蓝布包,里面是一双千层底女布鞋,针脚细密,样式好看,鞋头还绣了朵小小的玫瑰花。“我妈说,女孩子穿布鞋软和些,不硌脚。”他挠了挠头又补充道:“我看你总穿着劳保鞋,脚都磨红了。”婉英捏着鞋面,手指触到温热的布料,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她觉得,心里期待的“贴心”日子,好像离自己不远了。
没过多久,婉英就穿着大红的秀禾服,盖着红盖头,在敲锣打鼓的欢乐气氛中成了忠学的新娘。
二、炊烟初升,安暖馨香
新婚的日子像浸在蜜罐里般甜蜜无比。每天清晨,忠学都会端着铜盆打来温水,坐在梳妆台前帮婉英梳头发。他的动作有些笨拙,梳子偶尔会勾到她的头发,婉英疼得“嘶”了一声,他就赶紧停下来,用指腹轻轻揉她的头皮,像哄孩子似的说:“对不起,我轻点。”他还学着家乡的上党梆子调子低声打趣:“我的新娘子,你是仙女下凡到我家,我可得好好疼你啊!” 婉英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坐在凳子上任他摆弄。
到了晚上,两人搬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忠学望着天上的星空说,以后我要努力挣钱,给你买城里姑娘都爱穿的雪纺连衣裙,风一吹就飘起来;给孩子买个能开能跑的大玩具车,让他们玩个开心。婉英靠在他的肩上轻声说道:“我不要什么连衣裙,只要咱们一家人都平安健康就行,就算喝稀粥,心里也乐意。”
一年后,一个健康的大胖小子呱呱坠地,忠学抱着儿子笑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看看我儿子,虎头虎脑的,真可爱吧?”又过了三年,女儿也出生了,粉雕玉琢的模样,像极了小时候的婉英。
他们家虽不富裕,却总飘着饭菜香与孩子们的笑声。婉英每天在家洗衣做饭、照顾孩子,把小日子打理得井井有条;忠学在离家不远的煤矿上班,每次下班回来时,都会给孩子们带两个煮鸡蛋,孩子们嘴角沾着蛋黄,吃得津津有味。他还给婉英买了支口红,是在超市里挑了半天才选中的淡粉色,他说:“这种颜色适合你,不扎眼。”婉英把那支口红小心翼翼地收在抽屉里,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舍得抹一次。对着镜子抿唇时,她总会想起忠学递口红时的模样,嘴里却悄悄自语:“日子得省着过,以后孩子们要上学,得给他们攒学费。”
孩子们渐渐长大,儿子上了小学,女儿也进了幼儿园。忠学还在煤矿上班。他每次去上班前,婉英都会在门口叮嘱他:“下井小心点,干活别冒失,我在家里等你平安回来。”看着忠学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她觉得在家里闲得心里空落落的。
有一次,她去西梁街给忠学买保暖裤,看到丁字路口有家卖凉皮的摊子前坐了不少食客,突然想起小时候跟着姥姥学过洗面筋,便想着学门做凉皮的手艺,这样既能充实时间,还能贴补家用。经过邻居张阿姨介绍,她找到了邻镇擅做凉皮、凉粉的张伯伯,就在那里当下手学了一星期。在学艺期间,张伯伯特意叮嘱她:“选面就选高筋粉,洗面要洗到水变清;调醋汁加些冰糖中和酸味,炸辣子分三次浇油才够香。做吃食得用心,料真味才正,顾客才肯回头来。”师傅说的这些话,婉英牢牢记在心里。
回家后,她反复练习,蒸出的凉皮薄而筋道,能透出亮光;炸的辣子香而不辣,隔着院子都能闻到香味。经过三天的准备,在小镇新东街大姑子门市部隔壁的小屋里,婉英的凉皮店开张了。
刚开始生意并不好,有时一天也卖不出几份小吃。婉英坐在空空的小店里,看着案板上剩下的凉皮和凉粉,心里有点着急,但是没有气馁,反而更用心了:顾客来了,她主动递上毛巾让人家洗手擦手;遇到赶时间的,她就加快手脚,还会多舀一勺自制的花生碎;有人觉得味道淡,她就笑着说:“我再给你添点调料,你再尝尝合口不。”直到顾客满意为止。
慢慢地,店里有了回头客,渐渐有了烟火气。只是这条小街比较偏僻,人流量不大,每天的收入也不多,可婉英觉得心里踏实:“挣一个算一个,总比在家里闲坐着好。”
日子就在这平淡的时光里慢慢度过。忠学照常上班下班,孩子们照常在校读书,婉英小小的凉皮店,成了小镇上一道安稳的风景。
三、突遭变故,红篷为梁
过这样的平淡生活本就挺好,可命运却偏给这个普通的家庭开了一个沉重的玩笑,让这份原本平实的安稳,瞬间面临严峻的考验。
2022年初冬的一个下午,忠学像往常一样下班后回到凉皮店。他和婉英刚说了几句话,突然捂着肚子痛苦地蹲在地上,说肚子疼得厉害。霎时间,他脸色煞白,豆大的冷汗顺着额头直往下淌,很快就浸湿了保暖衬衣。婉英吓坏了,声音发颤地问他怎么了,还赶紧喊来隔壁的大姑子,让她开车把忠学送到县医院。
等待检查结果的那一个多小时十分难熬,婉英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手心全是汗水,心里一遍遍祈祷“千万别有事”。她想起忠学早上出门时还笑着说“晚上想吃你做的红烧肉”,想起孩子们还等着爸爸陪他们写作业,一时觉得鼻子发酸,慌忙仰起头看向天花板。
当医生拿着诊断书走出来说“情况很不好,患者胃部肿瘤恶性可能极大,必须立即住院做手术”时,婉英觉得天都塌了,眼泪瞬间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她冲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擦干眼泪,用冷水拍了拍脸,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不能把伤心显露出来。忠学还在检查室等她,她得带着笑意进去,安抚忠学的紧张情绪。
从检查室出来后,她和大姑子一碰头,当即决定:转去医疗条件更好的市医院。转院、住院的手续办得很迅速,一切都像按了快进键,没有半分的延误。
在市医院的病房里,婉英坐在床边握着忠学的手,努力挤出笑容:“没事,医生说就是个小手术,不是什么大问题,咱治好了就回家。”声音却忍不住有些发颤。忠学看着她通红的双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声音沙哑地说:“有你在,我不怕,啥也不怕。”这份“不怕”,源于他俩多年以来相濡以沫的深情与笃定。
夜里,婉英悄悄躲在医院的楼梯间低声哭泣。她怕被忠学听见,连抽噎都不敢出声,只能咬着袖子强忍。此后,她竟落下了个打嗝的毛病,一紧张就停不下来,成了藏在心底的伤痛印记。
手术做得很顺利,接下来就是三个月的治疗期。化疗让忠学的头发一把把往下掉,最后脑袋全秃了,婉英就给他买了一顶黑色的长檐帽子。原本比较壮实的忠学,现在变得瘦骨嶙峋,眼眶深深塌陷,就连走路都需要有人扶着,看着实在让人心疼。
为了让忠学早日康复,婉英每天按照医嘱,悉心为他熬粥、炖汤,心里只想着让他吃好点,补足营养,尽快恢复成以前的模样。喂饭时,她会把饭菜吹凉了再送到他嘴边;晚上帮他按摩手脚,按得自己胳膊都麻了,就换个姿势继续。她从不敢睡得太沉,怕他夜里不舒服时,没能第一时间察觉。
有一次,忠学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声音低沉地问她:“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难看?”婉英强忍着心疼,微笑着说道:“不难看。你不管啥样,在我心里你都是最帅的。等你好了,咱就去县城买件新的藏青色夹克衫,你穿上肯定更帅,比年轻小伙子还精神。”忠学听了,嘴角露出微笑,眼里却泛起了泪光。
出院回家后,婉英不想让别人知道忠学的病情。她怕听到怜悯的语气,怕看到同情的眼神,更怕有人在背后说闲话——她骨子里的要强,是不允许自己“被可怜”。有次一个邻居阿姨来串门,看到忠学在家,就疑惑地问道:“忠学怎么瘦了?没有上班呀?”婉英赶紧笑着说:“他最近有点累,矿上批了几天假,让他在家歇一歇。”大妈还想再问,婉英赶紧岔开话题,说起了孩子们的事儿,才把话圆了过去。
然而,摆在她面前的,是现实的家庭困境:公公患有脑梗,行动不便;婆婆年老体弱,只能勉强照顾公公;忠学需要休养,不能干活;儿子和女儿都在上学,不能耽误。家里的开销一样也不能少,必须得挣钱养家,不能让家庭垮掉。可是怎样挣钱?怎样能多挣钱?在原来的小店肯定不行,只能挣点小钱。她苦思冥想,忽然眼前一亮:到离家较近的街心去摆摊卖凉皮!为了撑起这个家,没有什么不能干的!
可摆摊需要有个遮蔽的篷具,刮风下雨才不耽误生意。婉英琢磨着:不如自己做个红篷。她先在心里盘算好了尺寸,第二天一早,就去钢材经销部买了搭红篷的空心管,让老板按照尺寸切割好。接着扛着管子找到焊工师傅,焊上可拆卸管子的搭扣。骨架有了,她又去布店买来厚实的大红布,用缝纫机仔细拼接起来。一个能遮风挡雨的红篷,就在她那双惯于和面的手里诞生了。
随后,她把原先小店里的灶具、碗筷等收拾齐全,全部派上了用场。第三天天刚亮,婉英就系上围裙,往电动三轮车上装好篷具、灶具、桌椅等物品准备出街。当时她还不会开这种三轮车,就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拉着车架,一步步向街心挪去。
第一位顾客是新东街的李大姐。李大姐是个热心人,她看着红篷里的婉英,便过来问道:“婉英,是不是在减肥啊?我看你有点瘦了。怎么到街上卖凉皮了?不到店里卖了?”婉英笑着应道:“李姐,我是瞎忙呢,胖瘦也没个准。原先在小店里挣不了几个钱,我就出来摆摊了。你要是不嫌弃,就再尝尝我的手艺。”李大姐坐下来点了份炒凉皮,吃了一口点着头说:“嗯,还是你做的好吃,筋道,调料也香,感觉比以前的还入味呢。”婉英听了,心里觉得踏实了些——至少,这日子开始有了盼头。
就这样,婉英在街心的红篷下,开始了每天的忙碌。生意虽不算很红火,但比在原先的小店里强多了。红篷里的灶火,燃起了家庭向暖的希望。
有一天,她去西梁街买淀粉,发现丁字路口原先那家凉皮摊子的生意还很红火。西梁街是镇子西侧南北走向的一条街道,地势较高,是通往县城的必经之路,也是春阳镇最热闹的地方。因为食客多,那家卖凉皮的两口子手脚不停,忙得不可开交。婉英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争强好胜的劲儿一下子就上来了:“别人生意好,我为啥不能?我也要到这里试一试!”于是,她决定把红篷挪到西梁街去。
说干就干。第二天一早,婉英就开上三轮车,停到西梁街那家凉皮摊的南侧。就在她准备撑红篷时,那家卖凉皮的女老板一脸怒色地走了过来,拔高嗓门嚷道:“哎!你咋盯上我这儿了?我这摊子干了五年,客源都稳了,你平白无故挤过来,还让我怎么干?”婉英赶紧停下手里的活儿,语气诚恳地说:“大姐,你别生气,我丈夫生病了,不能劳动,孩子们要上学,家里要开支,实在没办法才出来摆摊,你多担待。我保证不抢你的顾客,咱们各做各的生意行不?”
那女人根本不听,而且出言不逊,她丈夫也凑过来帮腔:“你敢在这儿撑红篷,我就给你卸了,你信不信?”婉英红着眼眶,腰杆却挺得笔直:“大姐,我知道你辛苦,可我也不容易。你要是实在容不下,我就再往南边挪一挪。”
周围几个早起的街坊邻居听到吵闹声后围了过来,得知原委后纷纷开口说话。这个说:“生意买卖各做各,井水不犯河水。”那个道:“这个地方又不是私人的,谁家也能占用。”还有一个劝和:“人家也不容易,都是本乡本土的,你就让着点吧。”那女人哼了一声,跺着脚回到了自家摊子上。
自此,婉英的红篷就在西梁街上扎下了根,在后来的日子里,无论风吹雨打,她都未曾挪移过半分。她的红篷,已然成为托举家庭生计的坚韧脊梁。
四、巧手拓业,玫瑰铿锵
干了一段时间后,婉英发现,虽然顾客不少,但自己卖的吃食太过单一。她心里琢磨着:这样下去可不行,得多学几样手艺,才能留住更多顾客。于是,她忙里偷闲,陆续学会了做米线、担担面、酥肉汤、麻辣烫、绿豆丸子汤。这些吃食做法不难,她上手很快。每学会一样,她就在红篷门面用白板笔写上一样名称,写完后还特意退两步看一看,确保字体够大,让过往行人都能看到。
有次婉英正在给一位顾客做绿豆丸子汤,另一位常来的顾客随口说:“你这里要是再有牛肉丸子汤就更好了,省得跑到县城里喝。”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婉英的心思。她当晚回家后就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搜索牛肉丸子汤的做法。忠学劝她:“别折腾了,你忙一天够累的了。”婉英却摇摇头说:“多学一样手艺,就多一些顾客,收入就能增加一点。”
她照着抖音视频一步步学:选新鲜的牛里脊剔除筋膜,用刀细细剁成肉泥;加入淀粉、蛋清等,顺时针搅打上劲。肉泥准备好后,她烧开半锅食油,开始挤丸子下锅。第一次挤的丸子太软,放进油里不成形;她没有气馁,琢磨着是肉泥里水分多,就加了点干淀粉拌匀,第二次试,丸子成形了,可煮出来有点硬;她又往肉泥里加了一点水重新搅匀,第三次下锅,丸子煮得Q弹可口,恰到好处。她端给忠学和孩子们尝,父子三人都赞不绝口,儿子边嚼边说:“妈,这丸子咬开满口都是牛肉香味,比大年初一的饺子还香哩!”
第二天,婉英就在红篷门面写上了“新增牛肉丸子汤”几个字。提过建议的那位顾客看到后,进来坐下要了一碗,喝完后竖起大拇指说:“你这手艺不错!汤鲜,丸子也劲道,比县城里卖的丸子汤还好喝。再给我来一碗!”渐渐地,来喝牛肉丸子汤的顾客也多了起来,红篷里常常坐满了人。
除了出街摆摊,地里的农活也不能落下。到了春种前夕,婉英天不亮就起床,披着晨露去翻地,赶在八点前回家准备出摊物件,再开着三轮车赶往西梁街。为了方便出摊,她专心练了几天,早已熟练掌握了三轮车的驾驶技巧。傍晚收摊回家后,她还要给忠学和孩子们做饭、洗衣,一直忙到晚上十一二点。只有躺到床上,她才能歇歇脚、松口气。
爸爸妈妈看到女儿这么辛苦,很是心疼,到了农忙时节就赶过来帮忙:妈妈帮她洗涮碗筷、收拾摊位;爸爸帮她栽种玉米、除草锄地,还经常在家里搬放重物。有一次她爸在搬一个装满面粉的大盆时,不小心闪了腰,疼得直不起身来。婉英看着爸爸难受的样子,心里又暖又酸:“爸,你年纪大了,不用干重活,你要是累坏身体,我可咋办啊?” 爸爸却笑着说:“傻闺女,你一个人扛这么多,很不容易,我和你妈能帮一点是一点。”
转眼到了夏天,红篷即使敞开门面,仍然像个闷热的蒸笼,里面温度能达到近四十度。婉英每天忙得汗流浃背,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都没时间擦。忠学心疼她,每天中午做好饭后,就骑着自行车送来,饭盒上总放着一块冰镇西瓜:“天热,吃点解解暑。”婉英总催他赶紧回家:“你身体没好透,别在这儿热着,赶紧回家休息。”忠学只能反复叮嘱她:“别太累,记得勤喝水。”才慢慢离开。
午后没顾客的时候,婉英就在躺椅上眯一会儿,可街上拉煤汽车驶过的“轰隆隆”声、行人的说话声,总能把她吵醒。有一次她实在太困了,刚闭上眼就睡着了,顾客来了都没听见,还是顾客叫了她一声才惊醒。
如果说夏天难耐,冬天则更加难熬。红篷四周仅是一层红布,根本挡不住刺骨的寒气。为了不让顾客感到里面冷,也不影响自己干活儿,她就买了个小火炉放在红篷里。可红篷空间小、不透气,有一次火炉持续燃煤时,她差点被煤气熏倒。那天,婉英正在给顾客做酥肉汤,突然觉得头晕恶心,站立不稳。她赶紧掀开门帘通风,喝了口热水后才去做汤。顾客也很理解她的不易,劝她再休息会儿,婉英却笑着说:“没事,我透透气就没事了,别耽误你喝汤。”
为了避免顾客和自己一氧化碳中毒,她就让忠学在铁火上安了几节火筒,还不时掀开门帘通风,解决了取暖安全问题。
然而,比寒冷更让人心惊的是骤变的天气。自从出街摆摊以来,婉英经历过北风突起时,红篷被猛然刮起的惊恐;雷雨交加时,篷子外面大下、里边小漏的心慌;也经历过大雪纷飞时,篷顶被压得下沉的紧张。每每此刻,容不得她有丝毫的懈怠,果敢地冲出篷外,与风雨搏斗,同大雪抗衡,那单薄的身躯,宛如一株在夹缝中顽强生长的玫瑰花,于疾风骤雨中凛然绽放,在多重磨砺中尽显铿锵。
日复一日的操劳,在婉英身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 因为长久站立,小腿浮肿,摁一下就是个深深的小坑,等好一会儿才能恢复过来;耳后的淋巴结肿块时常隐隐作痛,指甲长得扁平且剪起来发脆,医生说是过度劳累和严重缺钙所致,让她多休息、补营养,可她总舍不得花那个钱,觉得“给忠学买蛋白粉,给孩子们买作业本更重要”。
即便偶染头疼脑热,她也舍不得休息一天。有次她感冒发烧,浑身酸痛得连抬手都费劲,却还是咬着牙硬撑着出摊。忠学看她脸色不对,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连忙劝她休息一天,她却摇摇头说:“没事,吃点感冒药就好了。”说完就往嘴里塞了两片感冒药,开着三轮车出了门。那天她在红篷里晕晕乎乎站了一天,晚上收摊回家,刚下三轮车就栽倒在地上,吓得忠学赶紧把她扶到床上。看着忠学焦急的眼神,她小声安慰道:“没事,我今晚吃点感冒药,明天歇上一天就好了。你不用为我操心,照顾好自己就行。”可转头到了第二天,她又像没事儿一样,红篷又准时撑到了西梁街上。
每天在街上摆摊,难免会遇到糟心的事情。有一回,三个喝了酒的半大小子来喝麻辣烫,喝了几口后却嫌辣嫌麻,吵吵嚷嚷着不给钱,其中一个还假装无意地把桌子上的汤锅碰到地上,滚烫的汤溅到了婉英的裤脚上,差点烫伤她的脚。婉英又气又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还是强忍着,走过去用笤帚扫掉碎锅片,轻声说:“几位小兄弟,你们要是觉得味道不合口,我可以再给你们做不辣不麻的,钱要是不够,不出钱也行,但是不要这样发脾气。”一旁正吃担担面的邻村大个子叔叔也看不下去了,站起来大着嗓门说道:“你们要的就是麻辣烫,哪有不麻不辣的?这不是找茬吗?现在是法治社会,捅了娄子会有人管教你们的。”那三个小子自知理亏,放到桌子上30元钱灰溜溜地走了。婉英叹了口气,拿起抹布擦桌子上的汤水。日子还得继续,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影响红篷的生意。
还有一次,一个外地男人来吃凉皮,吃完后说没带钱,还可怜巴巴地说钱包丢了,想借50元钱当路费,过几天就来还钱。邻摊卖水果的王阿姨正好坐在红篷里,她起身拉了拉婉英的衣角小声说:“这年头骗子多,你别相信他,防止上当受骗。”婉英看着那个男人风尘仆仆的憔悴样子,心里一软,随手从口袋里掏出50元钱递给他:“出门在外的人,免不了遇到难处。你快坐车回家吧。”后来,那个男人再也没有出现过。王阿姨提起这件事就替她鸣不平,婉英却笑笑说:“没啥啊,也就是几十块钱的事,咱紧一紧就过去了,对他来说可能就是救急的钱。咱帮了他,心里踏实,不指望他来还钱。”
也有人在她背后嚼舌根,说听到有个男顾客在红篷里和她有说有笑,就捕风捉影传两人关系不清不白,婉英听说后只是淡淡一笑:“身正不怕影子斜。顾客说话我搭腔很正常,没有什么稀奇的,我不怕别人说闲话。” 还有人觉得她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挣钱“不害羞”,她反问道:“女人靠自己的手艺挣钱,有啥害羞的?”
最让她心里难受的是,有一次收摊后路过一个小街口,听见几个大妈在背后议论:“男人病了不在家里伺候,却天天出街卖凉皮,说不定只是个幌子,挣的钱干不干净很难说!”她停下车顿了一下,想回头辩几句,但转念一想忠学还在家里等她,要是看见她红着眼眶,又该替她担心了,便默默地拧动车把往前开。
回到家里,忠学见婉英脸色沉郁,便问她怎么了。婉英压着心里的委屈,微笑着说:“没事,今天顾客多,有点累了。”她不想提那些闲话。日子是自己过的,犯不着为旁人的碎嘴子扰乱了家里的安稳。
即使生活布满艰辛,婉英爱美的天性也从未被磨灭。她长相本就秀美,不管每天多忙多累,也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索: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脑后盘成一个圆润的发髻;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外面系着一条合身的围裙。有些年轻顾客打趣地叫她“凉皮西施”,婉英腼腆地笑笑,一边忙活一边说道:“啥西施呀,咱就是个卖凉皮的。大家吃得顺口、常来光顾,比啥名堂都强。”
在家中的抽屉里,她还放着忠学以前买的那支淡粉色口红,虽然快用完了,却舍不得扔掉。只有去县城或市里办事时,她才会略施一点粉黛,抹上一点口红,换上漂亮衣服。有次周六她带女儿去县城,特意穿了件网购的碎花连衣裙,女儿拉着她的手蹦蹦跳跳地说:“妈妈,你穿这件衣服真好看,就像电视里的女明星!”婉英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眼眶发热:“等爸爸完全康复了,妈妈就经常穿漂亮衣服,带你去游乐园玩个痛快。”
五、日子回甘,岁月绵长
在这两年半里,无论春夏秋冬,婉英都是早上五点多就起床打理出摊的食材,傍晚送走最后一位顾客才收摊回家。她常说:“虽然这种活儿既麻烦又辛苦,但我特爱干这一行!”而支撑她这般拼劲的,正是对忠学身体的深沉牵挂。她无数次在心里祈祷,希望忠学尽快好起来。
她对忠学无微不至的关心和体贴,终于换回了期盼已久的好消息。有一次,她去医院拿忠学的复查结果,医生看着报告单笑着说:“恢复得很不错,再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就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婉英拿着报告单走出医院,忍不住蹲在一处僻静的绿化带后哭了起来。这一次,是开心的眼泪,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被移开,家里的天空也终于放晴朗。这份即将卸下心里重担的轻快,让她感觉每天的忙碌都充满了新的希望。
值得自豪的是,婉英自强自立的故事受到了镇宣传办段主任的关注,还把她的事迹写成文章发表在县《今日崇陵》报纸上。县文明办还来人采访了她的事迹,并以《红篷撑起家,玫瑰绽芳华》为题推送到了市《南太晚报》“和睦家庭”栏目。文章刊登后,镇宣传办段主任亲自将这份报纸送给了她。她欣喜地接过来,一字一句地读起来,当读到那句“婉英用柔弱的肩膀,为家庭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时,激动与欣慰的泪水瞬间流了下来。她把这张报纸小心翼翼地叠好,珍藏在放口红的抽屉里。这个小小的肯定,是对她所有付出的最好慰藉。
婉英是个既活泼开朗、又坚韧顽强的女人,只有在没有顾客、家里也没杂事的时候,她才会拿出手机,看看言情小说,或者跟微信里的好友聊聊天、说说笑话。有次她跟表姐打趣地说:“等我以后攒够钱了,就去开个大饭店,让你天天来吃好吃的!”表姐笑着回复道:“好啊,我等着!到时候我还要喝你做的牛肉丸子汤,吃你做的炒凉皮,可别嫌我吃得多哦!”就是这一点点的小乐趣,使她在重负压力下得到些许的调节和放松。
现在,忠学的身体好多了,基本恢复到了原先的模样,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每天早上,他会帮婉英往车上装出街的东西,一起到街上撑红篷、摆桌凳,之后回家备食材;下午婉英忙的时候,他就去红篷里收拾碗筷、擦拭桌子,偶尔还学着做炒凉皮,虽然味道不如婉英做得好,却也有模有样像回事。他知道婉英缺钙,就偷偷买了瓶钙片,提醒她按时吃:“吃钙用不了几个钱,你的身体最重要,只有你身体好,家人才幸福。”婉英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心里暖烘烘的,从此每天按时吃钙片,指甲逐渐变得硬实起来。
孩子们也越来越懂事。周末兄妹俩在家时,就去红篷里帮忙。儿子会帮着收收碗筷、递递袋子,干些手边活儿;女儿也学着妈妈的样子,用稚嫩的小手在盆里洗碗。有次儿子握着婉英的手认真地说:“妈妈,等我长大能挣钱了,我来养你,你就再也不用这样吃苦受罪了。”婉英抱着儿子,把脸贴在他的小胸膛上,轻声说道:“乖儿子,妈妈不辛苦,只要你们好好的、爸爸好好的,妈妈就很知足了!”
太阳准备下山,街上的行人渐渐稀疏。婉英收拾好红篷里的餐具,又弯腰逐个擦了擦折叠桌和凳子。额角的几缕头发沾着细汗,却挡不住她抬头时眼里的亮光。夕阳把红篷染得愈发鲜红,那抹红,正映着她挺直身子解篷顶带子的身影,柔韧而挺拔,温婉而坚强。
婉英和忠学收摊后,并排坐到三轮车上,在渐浓的暮色里往家驶去。街上的路灯次第亮起,暖黄色的灯光将他们相依的身影拉得很长。微风拂过路边的槐树,送来沁人心脾的槐花淡香。忠学头上的黑发在晚风中轻轻飘动,那顶治病时戴的帽子,早已成了压在箱底的记忆。他望着前方,声音温和地说:“婉英,等到明年春天,我的身体更壮实了,咱就到这条街上租个门面房,挂个‘婉英红篷小吃店’招牌,正正规规地经营。到时候,里面的重活累活都归我,你只管掌勺,再不用摆摊收摊受麻烦了。”婉英侧过脸,含笑着应道:“好啊!我也是这样想的。以后咱俩就到店里干,把小生意做好,把小日子过好。”
暮色愈发温柔,两人不再多言。忠学将左胳膊轻轻环在她的腰间,婉英的嘴角漾起一丝幸福的笑意。
在他俩的心里,仿佛铺开了一幅相同的画卷:周末的清晨,他穿着那件与婉英一起相中的藏青色夹克衫,在灶前煎着鸡蛋;她在旁边搅动着咕嘟冒泡的小米粥,伸手替他拭去脸颊上的一点油星子。院子里,儿子正带着女儿朗诵课文,声音清亮,和着屋脊上喳喳叫的喜鹊声。那个一度被草药味笼罩的家里,已被饭菜的暖香与孩子们的笑语填满……
婉英蓦然觉得,未来的路再长也不怕——身边有忠学温热的肩膀,前方有家里温馨的灯光,车上有遮风挡雨的红篷,明晨有冉冉升起的太阳,以及那正在不远处静静等待他们的、充满烟火气的岁月绵长。而红篷之下那朵历经风霜的铿锵玫瑰,已将往昔的苦涩尽数敛入沉静的花房,散发出温润坚毅的生命芬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