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相
高立宁
无论是车水马龙的都市,还是喧闹的县城,灯火阑珊里,夜空都一样寂寞。那幕熠熠闪烁的繁星,不觉间,都幻为儿时的追忆。
这是个普通的夏日夜晚,暑气也在手臂挥动中浸淌为额头滴落的汗珠。腕间的智能手表记录着行走的步数,也显示着照面97%的月相。
“月亮看上去越来越圆了”,妻子感叹说。
“想起小时候收集过的一句作文描写——月光皎洁如水,想来,还是那时的感受单纯,也深刻”,我应和道,“尤其映着月光,和小伙伴们在村头场地上大声读着《语文》课本的情景。那时,我的字典里还根本没有近视这个字眼儿。”
“看来你戴着眼镜也难得辨清月亮上的玉兔和桂树了吧?!”妻子调侃道。
我笑了两声,虽有无奈,也是现实。已近花甲的人了,两眼中度近视也稍有昏花,马季在相声中戏谑的那副“鼻子上边”(眼镜),再怎么端正它也难有“明察秋毫”的效果。有些景、有些物、有些人,也只有在泛起的记忆中,才会鲜活如新。
正如月相。它并非天文学术语,而是个人名,一个我童年里抹不去的人。
我出生在华北平原一个不起眼的小村子,湮没于成千上万个“村”“庄”“店”的烟海,它平淡得很,即便我说上二十次,也让人难得记住的地方。我的家在村北。门前是一条到通向村外的土路,里侧是一溜儿枣树,外侧是一个农村常见的用来雨季蓄水的大坑。出村往左一拐,就是村林业队部——一个二亩多地大小、用麦秸和泥垛成围墙的院子。
想起他,就是一幅冬日清晨的景象:一个看上黑瘦佝偻的人,穿一身家染土布黑色棉袄棉裤,从村里缓慢走来。他头上箍一条羊肚子毛巾,结打在额前,像极了电影里宝塔山下踊跃参军的陕北人。他个子不高,箍在腰间的灰白腰带上系一个黑色烟荷包,随着身体的走动,露出荷包外的锃亮铜烟嘴不老实地反射着清冷的光。他常左肩背一个红荆条筐,右手拿一把拾粪杈,微躬着腰,把冻得硬梆梆的牲口粪捡进筐里。见他过来了,刚记事的我慌忙躲到家门后面,从门缝里瞅着他走过去,然后再跑出来从路口的坯墙拐角后探出头,直到他的背影离开视野。
那年上小学后,我对月相有了“意见”——是由拾粪引起的。放寒假时,老师布置了一项“特别任务”:开学时每人交上一筐牲口粪,给学校里的“勤工俭学田”积肥。我想村里那么多牲口,捡筐粪该不算难事,就只顾去和伙伴们疯玩了。等想起这个茬儿来,离开学只有两天了。极不情愿地起个大早儿,背上筐头拿上家里的煤炉小铲子,围着村子转上一圈儿。冻得生痛的小手不知道凑到嘴边哈过多少次气了,也没什么“战果”,被人捡过的牛马粪印儿倒发现那么七八个。路过林业队墙头外,踮起小脚尖儿往里一瞅:一个熟悉的背影正提着粪筐往外倒呢。哼,是月相,让我白跑了一趟!第二天,我起的更早,还想出个“聪明”法子,就是戗着月相来时的路走。没想到,还是比他晚了,没到一半的路程他就过来了,最后一铲还是我赶紧“抢”来的,当时感觉就像拾到了一个金元宝。可即便这样,也只是拾了半筐,第二天开学只好从自家猪圈“补”齐了任务。据父亲说,论乡亲辈儿,我该喊他一声哥。“就是一个坏老头!”我很是愤愤不平。开春时,月相和林业队的人把院里的一堆粪一筐筐送到树苗地里。“肥不壮,苗不旺。不上足肥,栽上也不好活哩。”月相吆喝着。
林业队的活儿不外乎育苗、栽树、修剪、伐木、制作农具、护林等。春天植过树以后,我和几个小伙伴常在放学后看他们剪枝。矮些的,月相他们用剪刀剪去旁枝斜杈。高些的,就用一根两丈来长、顶端有铲刀的杆子,抵在枝杈根部,两个人扶好,另一人用斧头用力敲击杆子底部,三下五下,就砍了下来。见我们捡树枝打仗玩恼了要摔跟头,月相就停下手,朝我们咔嚓咔嚓几下剪刀:“打架长歪脖,谁再捣蛋,就给他两剪子。”一句话,一个煞有其事的架势,马上让我们在一阵开心的笑声中“四散奔逃”。后来,跟着大人去外村赶集,沿途做一下比较,还就是我们村渠侧路边的树木笔直挺拔。
过完麦后天正热,制作锨把、木杈等农具和盖房用的椽子等就成为林业队的主要工作。月相他们在队院宽绰的地方,用灰砖、土坯等材料砌出一个一米宽、半人高、三米长的“土烘箱”,随后将茶杯粗细的杨木柳木槐木放进去,下面点燃干树枝,看火旺了,再添上刚擗下来的新树枝。蓝白色的烟从烘箱末端冒出来,空气中满是带着火熏味的树木汁液的味道。毕毕剥剥的燃烧声中,月相满脸是汗,一条毛巾搭在黑瘦的肩膀上,有条不紊地做着指挥,俨然成了坐定中军帐的“元帅”。几天下来,一根根别别楞楞、里曲外努的木材神奇地褪去了树皮、挺直了腰杆,然后一排排倚放在树荫下的木架上,白生生的耀眼,跟过年时娘刚蒸好出屉的馍馍一样。我家盖西屋用的椽子就是爹娘用工分从林业队换的。“料干,有韧劲儿,挺实禁得住用。”盖房的师傅说。
月相爱树如儿女。听说村生产二队有个把式赶牛耕地,弄断了鞭杆,随手撅折一棵树苗用,结果叫月相瞅见,非让那个把式又栽上一棵才罢。有的生产队员图省事,干活儿休息时,把牛拴在树上,一个不注意,牛啃块树皮下来。月相也是小心翼翼地把牛啃掉的地方清理干净,然后用石灰水涂抹在树干上,那股子认真劲儿,就像自己的胳膊腿儿磕碰受了伤。
上三年级那年冬天,月相不在林业队挣工分了。据说,和杏林有关。那片杏林生长在村北一片土岗上,是我儿时的乐园。杏花盛开,我们一群孩子站在这粉色的世界里盼望杏熟时节的到来。而杏熟的时候,却只能“望杏止渴”。因为林业队围着林子插上一道枣树枝,密密麻麻的枣圪针让任何一个胆敢擅入的人望而生畏。“老损相,真坏!”小伙伴们发泄着失望。“损”在当地方言里发二声,是村子里一些不满月相做啥都较真的人对他的褒贬。一些大人在饭桌上的抱怨,使得小孩子都受了影响。看到林子里有摘杏的生产队员,我们就央告:“叔,伯,给我们几个杏吧,馋得慌!”见我们可怜巴巴,里面的人就隔着枣枝围墙扔几个出来:“快走吧,这杏村里要去赶集卖钱的。可别让月相瞧见!”每人手里抓着一个闻起来香甜香甜的水白杏赶紧离开,真恨不得月相马上就消失掉。那年冬天,响应“愚公移山,改造山河”的号召,村里也要移岗开田。偏偏月相不识相地找大队理论杏林给村上带来多少好处,结果被撵出了林业队。据说真实原因是某位权倾一方的大队干部要白用村里的树做房梁,被月相拒绝了。这事儿当然无迹可查,不过月相离开林业队后,我亲眼见过那位干部砍倒一棵很粗的杨树拖回了家。土岗、杏林永远消失了,出大力、流大汗以外,每家每户都分了一堆锯落的树枝、刨出的树根。咕哒咕哒地风箱声中,灶膛里偶尔窜出的小火苗,像极了艳红的花苞。第二年,村上多了十几亩高粱地。到了秋天,满眼红彤彤。
后来,村里分了责任田,月相就在自家地里种起了树苗。他修剪的齐整,苗相好,十里八乡的人们都慕名来找他淘换。到我初中毕业时,他干不动了,地交给儿子去种。以后我到县城里读高中,回家少了,也少闻他的消息。大学一年级那年年底回家,听父亲讲,月相走了,临去前他再三叮嘱老妻,要把他用了多年的那把花木剪随他葬了。
时光荏苒,一次次朔望弦晦中,有人开启或继续着自己在命运长河的泅渡,也陆续有人长眠。月光始终保持着缄默,像一位老友,安静地注视着所有人的启程、旅途与离开。不知月光之水涌不涌浪花,如果有,我想,它该是月亮照在善感者身上扰起的跨越时空的万缕追思。海子诗中那句“月光照着月光”,绝非只有“月光普照”一种解读。
想起月相,我明白,我眷恋的是那个月光下枝繁叶茂的平凡村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