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遥远的山脊吹来,带着泥土与青草混合的潮湿气息,像一封迟到多年的信,轻轻拍在我脸上。于是,记忆的门轴吱呀一声,被推开——
我看见老屋,看见那两棵树。
一株樟树,像祖母的怀抱,枝桠层叠,绿得深沉;一株桉树,像少年的脊梁,直指苍穹,高得孤傲。它们一俯一仰,一柔一刚,在瓦檐与炊烟之间,搭起一架隐秘的拱门,把童年的天空框成一幅永不褪色的画。
樟树的香气是甜的,带着药草的清凉。盛夏午后,蝉声织网,我把凉席铺在粗糙的树根上,枕着《十万个为什么》,听叶片在头顶窃窃私语。阳光被筛成细碎的金箔,落在眼皮上,像温柔的邮票,把我寄往梦里的星河。醒来时,常有樟树的小青果落在胸口,像一枚枚凝固的露珠,凉丝丝地提醒我:时间在此刻是静止的。
桉树则寡言。它把年轮写在体内,一年一圈,密密匝匝,像父亲手掌里的老茧。我踮起脚,用铅笔在灰白的树皮上刻下歪歪扭扭的名字——“阿樟”“阿桉”,仿佛这样就能把两棵树据为己有。它们不反驳,只把风声揉进枝叶,替我保守所有秘密:第一次考试的失利,第一次暗恋的悸动,第一次离家的慌张……桉树高处的叶子,总在夜里哗啦啦响,像替我练习长大的宣言。
后来,我长得比樟树的第一根枝桠还高,比桉树的第一个节疤还硬。我背起行囊,把樟叶的清香和桉皮的粗粝折进车票,驶向更宽的马路、更高的楼群。汽车启动的一瞬,我看见两棵树在车窗外一同俯身,像两尊沉默的守护神,又像两位佝偻的送行人。汽笛长鸣,它们被迅速拉成两道绿色的线,最后缩成一粒尘埃,落在心口,从此生根。
再回来时,旧城改造的铁墙已把故乡围成迷宫。推土机的履带碾过,瓦砾与尘土腾空而起,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把记忆吹得东倒西歪。我站在废墟中央,像站在被掏空的书页里——老屋不见了,樟树与桉树也不见了,只剩两个新鲜的树桩,年轮裸露,像两只哭干的眼睛。我蹲下去,抚摸那些清晰的圆圈,指尖触到最后一圈时,忽然明白:它们把一生浓缩成这短短数寸,却把漫长留给了我。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樟树重新抽出嫩芽,桉树又拔节一寸。它们把枝叶伸进我的窗棂,像从前那样替我挡风,替我筛月光。我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听见年轮深处传来熟悉的呼吸——原来,它们从未离开,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生长:长进我的脉搏,长成我的骨骼,长成我每一次回头时,眼底那一片不肯凋敝的绿荫。
如今,我在异乡阳台种下一株小樟、一株小桉。它们尚矮,须得踮脚才能触及春风。但我知道,终有一天,它们会高过屋檐,会再次把天空剪成碎金,会把故乡的风,从千里之外邮寄到我的窗前。那时,我会像当年那个孩子一样,躺在树下,让叶片把阳光盖在脸上,然后轻轻说一句:
“嗨,阿樟,阿桉,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