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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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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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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山谷与戎州的一盏千秋月

催科山如一位沉默千年的老者,宽厚地舒展臂膀,将奔腾的岷江之水温柔揽入怀中,又任其挣脱怀抱,一路奔涌东去。水声刚在耳畔响起,那座古朴的黄楼便已悄然伫立水湄,檐角轻扬,宛若为远道而来的旅人掀开一柄折扇。亭台轩榭依偎着蜿蜒池水次第铺展,苍劲老树奋力撑开青苍伞盖,将山丘的嶙峋棱角悉数收拢进绵长的阴影里。枯藤虬曲,缠绕沧桑树干,竟倔强抽出比少年意气更鲜亮的翠绿;玲珑小桥静卧清波之上,桥上人影绰绰如织穿梭,仿佛流逝的时光从未在此处有过片刻停驻。陡峭石壁如刀劈斧削,直插云霄,人行其间,渺小如浪尖上朝生暮死的蜉蝣。

那年,风尘仆仆的北宋文学家、书法家黄庭坚来了。一身洗不去的书卷气,衣襟上似乎还带着汴京未曾消融的风雪。贬谪的诏书比南归的秋雁更早抵达荒僻戎州,他却在锁江亭畔悄然收拢沉重叹息,将满腔孤愤与块垒,尽数托付给荔枝林间穿行的风、松风阁上清冷的月。一块巨石横亘路旁,是谁暗中推了一把?石腹訇然中开,竟有一线清泉汩汩涌出,澄澈如练,宛如大地偷偷递给他的一方天然笔洗。于是,他率性凿石为渠,引水成潺潺流觞曲水,邀来三五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效仿那遥远的山阴兰亭雅集旧事。盛满诗情的酒杯悠悠漂荡水面,漂过苔藓斑驳的古老崖壁,漂过穿透唐宋岁月的皎洁月光,也漂过他自己——一个被无常命运强按在蛮荒之地的诗人,却偏要在此处,用文字种下整个中原的骀荡春风。

三年后,自号山谷道人的诗人终于得以北归,然而戎州的山川草木,却将他的足迹深深烙印,留成永不磨灭的文化印章。从此,岷江上游的山水间多了一处名为“会诗沟”的圣地,蜀南的版图上则崛起了一座纸墨生香的兰亭。九百年沧桑流转,青苔早已悄然爬满当年题壁的淋漓墨迹,可只要山风掠过石缝,有心人仿佛仍能听见那穿越时空的轻吟:“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今日我重访故地,恰是莺飞草长的三春时节。江潮新涨,满目苍翠欲滴,山樱怒放,似火如霞。黄楼飞檐下悬着的新酒旗,在风中轻扬,宛如替古人招摇的飘逸衣袖。我俯身触摸那道被千年流水磨得光滑温润的石槽,指尖忽然传来一丝沁凉——不知是山间渗出的清冽泉水,还是山谷居士当年挥毫泼墨时,遗落在时光里未曾风干的泪痕?抬头仰望,翠屏山巅一弯新月如钩,悄然钩住了所有过客的衣袂。就在这一瞬,我豁然领悟:贬谪从来不是苍凉的流放,而是天地假借蛮荒之手,为不羁的诗魂腾挪出一片更为辽阔的素纸,任凭他将人生的失意挥洒成永恒的诗行。

于是举杯,向着历史烟云的深处,向着无垠的空茫,遥遥一敬。敬黄山谷不屈的诗魂,也敬所有在命运逼仄狭缝里,依然执着绽放的生命。酒入喉肠,竟品咂出荔枝的清甜、苦笋的微涩、松风的爽洌,仿佛九百年前那缕澄澈的月光,也溶化在这一盏琥珀光中。远处,有少年于石壁下临摹古帖,笔尖饱蘸新涨春水的生机;有老者在桥头横吹竹笛,笛孔中流泻出的,是“人生天地囚”般苍茫而旷达的悠远回响。我且做那浪尖的蜉蝣,且做那曲水中的流觞,且做这无边春色里一粒会写诗的尘埃——

纵是天地为囚笼,也要将这囚笼,坐成一座逍遥自在的广袤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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