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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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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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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入宋词

一、暑气如炉,词心作扇

若把四季排成四座城池,春是豆蔻梢头的小楼,秋是雁字回时的古渡,冬是围炉夜话的僧庐,而夏,则是一座不设防的赤色瓮城——烈日如铜镜,照得人无所遁形。可偏就在这片炙热里,宋人提笔,以慢词作扇,以绝句为风,轻轻一搧,便搧出一川烟草、满城风絮,也搧出我们千年后仍觉眉宇生凉的惊喜。

世人皆畏暑,我独念宋词。念它如何在滚烫的日光里开出一朵青莲,如何在蝉声聒耳时将浮世化作清商。那一卷卷泛黄纸页,像被盛夏反复曝晒过的蕉叶,脉络分明,色如翡翠,一触,便有旧时光阴簌簌而落。

二、东坡:一场骤雨,半盏荷香

先看苏轼。元丰四年的某个午后,他携酒过临皋,暑气蒸腾,连江面都似要沸起。忽而黑云翻墨,白雨跳珠,万点冰丸直砸入滚烫的尘世。雨脚未收,小荷已翻——那田田的叶,像初醒的佳人轻掀罗帐;石榴则趁机燃成一团火,烧得空气噼啪作响。

苏轼不躲雨,反举杯相邀:“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一句“浮生”,便把酷暑化作了宇宙的呼吸:热也罢,凉也罢,不过都是天地间的寻常褶皱。千年后,我们隔着玻璃幕墙的空调房,读到这阕《鹧鸪天》,仍会嗅到雨味混着荷叶的腥甜,仿佛手机屏幕上洇开一小片水渍,带着北宋的湿度。

三、六一:西湖载酒,荷为知己

再随欧阳修去西湖。此刻的西湖不是春日的浓妆,也非秋夜的淡抹,而是暑中恰到好处的“微醺妆”。荷花开到七八分,像一群着绯衣的女乐,醉眼乜斜,欲坠不坠;水面被烈日烤得泛起一层软烟,仿佛谁把淡墨泼在镜面,又被阳光蒸出丝丝缕缕。

欧阳修让船娘把船划进藕花深处,酒盏与花盏并浮。他不说热,只说“醉里吴音相媚好”;不谈汗,只谈“误入苹洲深处,惊起一滩鸥鹭”。热被酒意蒸发,汗被荷风吹干,只剩一颗澄明词心,与万物眉目传情。

我总在想:若没有宋词替我们藏起这一帧帧夏日,今天的我们,是否只能在朋友圈晒出一张张被滤镜过度修饰的荷花,却再也找不到“醉后不知天在水”的那片星澜?

四、稼轩:稻花香里,蛙鼓为更

日暮,辛弃疾拄杖踏过江西上饶的阡陌。稻花初秀,像撒了一地碎米,月色一照,便泛起粼粼银浪;蛙声则如千面小鼓,从田塍、从苇岸、从云脚,一齐擂向夜空。

这不是田园牧歌,而是一首壮阔的北伐进行曲——稻花香是十万旌旗,蛙鼓是催人奋起的鼙鼓。辛弃疾把暑夜写得如此盛大,仿佛下一刻,这些稻穗便会化作剑戟,蛙声便成铁蹄,直捣幽燕。

可他又忽而收势,低声吟出“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原来,再热的血,也需一缕清风来降温;再豪的志,也要借蝉声来平喘。夏夜于稼轩,既是杀伐的沙场,也是柔软的归巢。这种矛盾的张力,比任何空调都更能让人瞬间汗落、心头一爽。

五、李重元:沉李浮瓜,小窗清梦

暑夜最难将息,李重元却自有一帖“清凉散”。他写小池塘风蒲猎猎——那蒲叶狭长,似一柄柄青锋剑,被风一拨,便发出铮然脆响;写雨后荷花,香像一匹湿淋淋的丝绸,从檐角一直垂到井栏;更写“沉李浮瓜”,四字一出,齿颊已寒:李紫,瓜翠,井水冽冽,冰珠叮当。

那是没有冰箱的年代,却有人把凉意雕刻得如此奢侈:将瓜果浸入深井,待星子布满天幕,再捞出,一刀下去,“嚓”——声音脆得像敲碎一块水晶。李重元不说“解暑”,只说“梦回芳草”;不道“炎蒸”,只道“玉钩斜挂”。他把温度藏在声音里,把暑气炼成一颗透明的琥珀,让后世所有读到的人,都在刹那间跌入那片幽凉。

六、千年之后,我们怎样再读宋人

今天,我们有二十六度的恒温,有冰美式与冻柠茶,却仍觉热浪滚滚。或许,缺的并不是更低的温度,而是一颗能与酷暑对视的慢心。

宋人没有空调,却能把热拆解成雨声、荷香、稻浪、蛙鼓,甚至拆解成一声“又得浮生一日凉”的旷达;他们把汗写成“榴花照眼明”,把闷写成“小扇引微凉”。于是,热不再是敌人,而是催生万物的炉火;暑不再是煎熬,而是上天赐给他们调弦按板的节拍器。

今夜,我关掉空调,推开窗,让真正的热浪涌入。蝉声如怒潮,灯影似浮舟,我翻开宋词,忽觉自己正与苏轼同舟、与欧阳修对酌、与辛弃疾并肩、与李重元闲话。汗从额头滚到唇边,竟带一点微微的甜——那是千年前的荷露,落在今朝的舌尖。

七、尾声:愿做一尾词中游鱼

如果可能,我愿化作宋人砚边的一尾小鱼,在暑气蒸腾的墨池里摇鳍摆尾,让每一滴浓墨都化作深井的寒波;我愿做欧阳修船尾的一瓣荷花,被他指尖一点,便载酒载歌,醉倒在西子湖的晚风里;我更愿做稼轩田垄间的一粒稻花,虽渺小,却在蛙鼓声里暗藏雷霆。

夏天终究会过去,但宋词替我们按下了一枚永恒的暂停键:那里,雨永远在小荷上翻滚,石榴永远燃得如火如荼,稻花香永远涌向银河,蛙声永远把夜色敲成碎银。

于是,我合上卷册,听见心底“啪”地一声轻响——仿佛有人把一块沉李投入岁月深井,涟漪一圈圈扩开,从古到今,从今到我。

暑气未消,而心已清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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