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霜花在窗棂写下秋的绝句,根须已在地下默诵春的韵脚——时序的秘密,原是一场永不落幕的接力。
一、碎雪与稻浪
长江在暮色里翻涌,像谁把千年前的月光捣成碎银,又掺进铁屑,让每一朵浪花都带着乌亮的寒光。风从三峡口一路奔来,袖口里抖落出无数细小的冰针,刺在江轮锈红的甲板上,叮当作响。
与此同时,稻浪沿着堤岸向天边铺展。它们不是柔顺的丝绸,而是被阳光反复锤打过的金箔,一亩接一亩,一页连一页,像一部无人翻阅却自己翻动的经书。浪头起伏处,一粒粒稻谷同时裂开,发出极轻的“噼啪”声——十万座小小寺庙同时敲钟,为即将告别的秋天送行。
二、白鹤与酡红
枫林突然惊起白鹤。那白色在赤焰里一闪,像谁把一柄银剪刀掷进火塘,剪断了暮色的流苏。鹤影掠过,山脊便淌下一道血槽,酡红顺着石缝汩汩奔涌,一直淌到水湄,把芦苇的根须也浸得微醉。
雁阵在云层下以“人”字破空。它们用翅膀书写,用啼声押韵,把季节的迁徙密码一行行刻在铅灰的天幕。读得懂的人,心里会忽然空出一块,像被谁抽掉一根肋骨,却又在缺口处生出风。
三、琥珀光与泥封
山坳里藏着三秋的琥珀光。老柿树把最后一枚果子举过头顶,像举着一盏小灯笼,照见自己皲裂的手背——那里面蜿蜒的,是去年春雨的河道,也是今年秋霜的刀口。
老农拍开酒瓮的泥封,“噗”的一声,像谁把尘封的月亮揭开。酒浆晃荡,晃出整整一个星空的漩涡。整个村庄便浸在琉璃色的微醺里:狗打了个喷嚏,鸡抖了抖冠子,篱笆边的野菊忽然把花瓣全部翻开,像要接住从坛口溢出的银河。
四、薄冰与金鳞
斜阳只是岁暮的幌子。你看江心跃起的金鳞,衔着一片未融的薄冰,薄得可以透过它看见另一条江的春天。冰片在鱼鳞的齿间“咔嚓”碎裂,声音极轻,却足以搅碎一河冬寂。
碎冰沉入江底,像一枚枚反光的邮票,贴在暗涌的信封上,寄往上游的雪山,也寄给下游的桃花汛。于是,每一道波浪的折痕里,都提前绣好了桃红柳绿——那是春在秋的背面,偷偷打好的草稿。
五、霜花与根须
霜花在窗棂上写最后一首绝句。平仄是冷的,韵脚是冷的,连标点都是冷的。可就在那些“丶”与“。”的下方,地底的根须已按春汛的韵脚悄悄押韵。它们把生机酿成透明的火焰,火焰不燃烧,只渗透——先浸透一粒种子的睡眠,再浸透一截蚯蚓的黑暗,最后浸透整座村庄的鼻息。
清晨,有人推开木门,发现门槛下生出一排细小的裂缝,裂缝里挤出嫩绿的声音,像婴儿尚未命名的啼哭。那声音极轻,却足以把霜花写就的绝句震落,碎成一地银屑。
六、雪浪与桃汛
这秋与春的交替,从不需宣言。只消看那雪浪如何化作桃汛:
先是浪头收敛了锋芒,像老剑客归隐前收剑入鞘;继而水色由银转碧,像谁把捣碎的翡翠倒进酒盏;最后,一夜南风,江面忽然浮起无数桃花瓣,它们不是从上游漂来,而是从每一滴水里直接绽放——那是冬天藏在骨髓里的胭脂,终于找到出口。
孤雁的爪痕还在泥滩上,像几枚被岁月按下的指纹。新苇却已从侧翼包抄,用翠绿的软刃,将那些旧痕温柔覆盖。覆盖不等于抹杀,而是让记忆长出绒毛,让疼痛长出体温。
七、返照与初生
傍晚,江轮拉响汽笛。一长两短,像给天空递送暗号。
甲板上,穿旧棉袄的女人把一只纸船放进江心。纸船里载着半截蜡烛、一粒稻谷、还有她儿子去年写歪的“春”字。蜡烛被风点燃,像给江面点了一颗小小的黑痣,旋即又被浪头吻灭。
纸船远去,女人回头,忽然看见码头石阶上,一个小女孩正用柳枝蘸水,写下歪歪扭扭的“秋”。风一吹,字迹散落,像一群刚孵化的蝌蚪,摇着透明的尾巴向江心游去。
女人笑了。她知道,那条由碎雪、稻浪、白鹤、酡红、琥珀、薄冰、霜花、根须、雪浪、桃汛、雁痕、新苇共同编织的长卷,此刻又添了一枚新的针脚——
它不姓秋,也不姓春,它姓“生”,名“续”,字“不灭”。
八、尾声
长江依旧翻涌,像一页永不合拢的经书。
村庄依旧微醺,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灯笼。
秋与春在江面握手,指尖相触处,便是一枚新的漩涡。漩涡里,有旧雪的眼泪,也有桃花的乳牙;有老农的咳嗽,也有胎儿的踢腿;有雁翅划破的长空,也有苇芽钻出的泥泞。
而我,站在江堤上,把这一切写成一封长信。信纸是暮色,墨迹是风声,邮戳是一枚刚刚跃出水面的月亮。
收信人是谁?
是所有在季节缝隙里,仍愿意听见“生”与“续”的人。
也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