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飞
网站用户
我在等风，也在等你。
风自一九二三年的长沙吹来，带着岳麓山的枫香与橘子洲头的水汽，吹皱了湘江水——那江水彼时正映着残阳，碎金般的波光随波逐流，也吹皱了沈从文二十三岁的心。他提笔蘸墨，狼毫在宣纸上洇开第一笔时，窗外的蝉鸣恰好停顿，把“许多地方的桥、云与酒”熬成一滴琥珀，滴在信笺上——那琥珀里沉着你素色的衣袂，也沉着我未说出口的半阙词。于是，我隔着百年烟尘，仍能听见“嗒”的一声轻响，像红豆落在青瓷盏，像宿命落在红尘，像你推开木门时，门轴转动的微音。
我寄你的信，必得亲自送往邮局。绿邮筒蹲在街角老槐树下，铜锈斑驳如陈年茶渍，像一口深井，井沿爬满青藤，我怕它把相思渴死在井底，怕它把“慢一点”酿成“迟一生”的遗憾。我一路小跑，帆布鞋踩过青石板路，惊起几只啄食的麻雀，邮票斜斜贴在封口，像把缺角的月亮贴在靛蓝夜空的伤口，周围还散落着几颗碎钻似的星子。邮差摇铃，黄铜铃铛在晨雾中晃出细碎的光，铃声是风的马蹄，踏过旧上海的石库门、踏过昆明湖的残荷、踏过战火与流离的断壁残垣，只为在你窗前勒马，让你一开窗，便撞见我全部的海棠春色——那海棠开得正酣，花瓣上还凝着昨夜的露水。
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蓝布袍，袖口带一点粉笔灰，是浅灰色的，像晴空中最淡的一抹云，被风揉碎了些。你低眉批作业时，发丝垂落额前，遮住半只眼睛，睫毛在脸颊投下两片瘦瘦的湖，湖水里漂着细碎的光斑，我偷偷把眼神泊进去，便再也不肯起锚，任船舷在温柔里撞出涟漪。你笑时，左唇先翘，右唇才慢半拍追上去，像两只蝴蝶先后落在同一瓣花——我便是那瓣花，甘愿被采撷，甘愿被揉皱，甘愿在你的掌心里渗出蜜汁，甜得能粘住时光的脚步。
一见你的眼睛，我便清醒。世人醉于酒，我醉于你眸中两盏小小的清明，那清明里盛着春山与秋水。你羞，双颊飞起两片晚霞，从耳根一路烧到下颌，把黄昏烧得滚烫，连空气都泛起橘红色的涟漪，我伸手想借一点火，好点燃余生漫长的雪夜，让炭火在壁炉里噼啪作响。你问我何故发呆，我支吾着说“风迷了眼”，其实是你睫毛扇起的飓风，在我心里卷走万顷沙洲，露出最古老的河床——那河床刻着你姓名，一笔一划皆如刀凿，任潮汐日夜反复朗读，声线沙哑而执着。
于是我沉溺，像溺于一场没有对岸的雨季。信纸是舟，字迹是桨，我划进民国，划进铅字排印的月色，那月色透过雕花木窗，在信纸上落下镂空的花影。我看见鲁迅把胡须蘸成匕首，却在给许广平的信里，把锋芒削成棉花糖，糖丝在煤油灯的光晕里闪着微光；看见徐志摩把“眉”字叠成一只燕子，翅尖沾着西湖的水汽，栖在陆小曼的鬓边，呢喃“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看见钱锺书把“您”字拆成“你在我心上”，杨绛一低头，便接住整座清华园的莲花，花瓣上还凝着晨露；看见梁实秋把墨汁熬成红豆，一粒粒排在信尾，像为韩菁清摆出一局相思的棋，棋盘是江南的乌桕树影。他们都在写，写风写月，写人间烟火，写“此刻我若能与你共饮一杯，便不羡神仙”，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
而我，乘他们的风，来到你门前。门环锈绿，像岁月长出的苔，深一块浅一块，攀在铜质的表面，我叩三下——笃、笃、笃，声音落在空巷，惊起一群白鸽，它们扑棱棱掠过灰瓦，翅膀带着清晨的凉意。它们衔走我的叹息，衔走我的未寄出的第七十一封长信，信笺边角已被摩挲得起毛，在空中排成一行：“你何时归来？”风掠过屋脊，瓦片发出清脆的碰撞，像无数细小的铜铃，替我回答：此刻，此刻，此刻，回声在巷尾荡开，惊起又一阵鸽哨。
如果等不到，我就把自己写成风。吹开你案头的书，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沙沙作响，吹乱你发梢的春雪，雪粒落在衣领上即刻消融，吹得你忽然眼眶一热，抬头问：“是谁在想我？”那时，我会在你呼吸里轻轻回答：是那年把邮票贴成月亮的人，是把“爱”字拆成“爪”与“冖”与“心”的人——爪是跋涉，鞋履沾满泥点；冖是屋顶，炊烟袅袅升起；心是囚徒，锁链锈迹斑斑：我跋山涉水，只为在你屋檐下，自囚一生，看日升月落，听晨钟暮鼓。
风仍在吹，信仍在路上。邮差换了电动摩托，车轮碾过柏油路时带着轻微的震颤，绿邮筒被刷成智能快递柜，显示屏亮着幽蓝的光，可那一声“嗒”从未变调，像时光的秒针，精准而固执。我把百年前的月光折成一只很小的船，船身泛着银箔般的光泽，放进你的口袋，船底刻着细密的纹路，像谁的指纹：
“我一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形状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
帆上补一行新墨：
“却只等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你。”
等你，在风经过的每一秒；
等你，在字与字的缝隙；
等你，在民国，在今朝，在一切可能的可能；
等你，直到风停，直到墨干，直到我把自己写成你窗前最后一片落叶——
那时，你俯身拾起，会看见叶脉里全是你的名字，一笔一划皆带着温度，像河流全是海洋的倒影，每一朵浪花都藏着潮汐的秘密，像星光全是黑夜的遗言，每一缕微光都写满未尽的温柔。
而风，终于轻轻说了一句：
“信已送达，请签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