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风物流转,美好如繁星散落,总教人流连难尽。时间的意义,原是在昨日的余温里,将今日的时光酿成蜜,让寻常岁月也浸着甜意。夤夜无扰,我信步踱入茜草滨江生态公园的暮色里,对岸城郭的灯火次第绽放,如揉碎的星河坠入江面。不觉间已至观江台,长江在夜色中舒卷东流,不疾不徐,似千百年未改的呼吸,静默承载着一城的记忆与心跳。
观江台石壁间嵌着明代杨慎的《临江仙》,字迹如铁画银钩,笔触间似见刀削斧凿的力度:“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笔意沉雄如老松盘根,每一笔都带着山河的重量,暖黄灯光如薄纱漫过石面,字缝间似有墨香浮动,裹挟着六百年的光阴温度在指尖流转。我伫立良久,江风裹挟着水汽穿堂而过,拂过石上诗行时,竟似听见六百年前的墨色在低语,那些被浪花淘尽的英雄故事,正随着潮声缓缓铺展。忽觉这江水不只是地理的界碑,更是时间的甬道——它卷走的何止泥沙,分明是一页页泛黄的史册,将无数悲欢离合沉入岁月深处,只留这石上诗行,与江月同辉,供后人凭吊。
石壁一侧,壁画如卷轴般在石壁间徐徐铺展:青山叠翠如螺髻,高塔凌霄刺云端,山麓间人影错落,或荷锄而归,或策杖徐行,或于林间石径围坐清谈。上方“宝山春眺”四字朱红未褪,明知此景已远隔明清烟雨,春山的气息却穿透时光,裹挟着草木清气扑面而来。画中山风似要穿透绢素,携着松涛与花香,拂过我的鬓角衣袂。忍不住遥想:四百载前,可也曾有人凭栏于此,望同样的青山,揣不同的明天?
前行数步,另一幅壁画撞入眼底:白塔七层飞檐沐着鎏金晨光,塔刹如笔尖刺破云霞,塔影在粼粼江面斜斜铺开,如宣纸浸墨般渐次晕染。朝霞如打翻的胭脂盒,从绯红到橘粉再到鹅黄,层层晕染天际,连停泊的舟楫都披上了半透明的胭脂纱。树梢间三五飞鸟掠影,翅尖带起的风摇落几点晨曦,塔前几人长衫曳地,或捧卷晨读时眉峰微蹙,或合十礼佛时指尖轻捻念珠,衣袂翻飞间似有檀香浮动。题曰“白塔朝霞”,暖金线条在石上流转如活泉,将晨读的琅琅、礼佛的呢喃都织进这温柔秩序里,连时光都在此处放慢了脚步。
石刻“方山雪霁”前,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画中山峦素裹,林木如墨点染,一人披氅独行,履痕在雪径上浅浅消融。虽是仲夏,指尖却似触到雪的清寒,耳畔竟响起雪落的簌簌轻响。这“霁”字用得何等精妙——不只是雪止,更是天地初开般的澄明,心湖也随之豁然清朗。抬头望天,云层微裂,月华如练倾泻,天地间霎时澄澈如洗,倒真有了几分“雪霁”般的通透。
原来真正的澄澈从不在季节的更迭里,而在心境的转圜间。画中雪色与眼前月华,隔着数百年光阴达成了奇妙的共鸣——当俗世的尘埃被这虚拟的雪霁涤荡,心湖便会如铜镜般映照出最本真的模样。或许古人造景时早已参透:所谓风景,不过是让灵魂得以喘息的片刻留白,是在喧嚣人间为自己开辟的一方清凉世界。
石墙中嵌着一方浮雕,渔舟轻漾于碧波之上,水波如绸,岸边芦苇似雪,渔人弯腰收网,网中银鳞闪烁;茅舍炊烟袅袅,孩童赤足追逐于卵石滩头,笑声随浪花起落。这便是“余甘晚渡”吧。欸乃桨声自画中溢出,炊饭香气若有似无。原来古人的日子,就藏在这桨声灯影的细碎里,没有金戈铁马,却有炊烟里的人间至味,让人念兹在兹。真正的永恒,不在波澜壮阔的史诗里,而在这些桨声灯影的日常中。渔人收网的弧度,孩童追逐的笑声,炊烟袅袅的轨迹,都是时光写就的诗行。千百年后,我们依然能从这些细碎里,触摸到生活最本真的温度——那是对安宁的向往,对简单的珍视,对人间烟火最深情的眷恋。
“琴台霜操”四字如冰裂石,下绘远山含黛,亭台半隐于云雾。一人峨冠博带独坐琴台,左手按弦如行云流水,右手拨弦似飞鸿点雪,指尖下弦音泠泠,初如空谷幽兰吐蕊,继而似寒梅映雪绽放,终化作孤鹤掠江而去,随江风漫过水面,如碎玉落盘。琴尾香炉青烟袅袅,与江雾缠绕成纱,远处小舟顺流而下,舟中人仰首凝神,似在打捞这缥缈琴音。这画面让我想起杨慎贬谪云南途中,可曾也于某夜江畔,以琴为友,将贬谪的悲怆谱成词,将江月的清辉凝作诗?岁月的风沙虽能掩埋青史,却盖不住孤高的灵魂,他们的生命早已化作石上诗行,与江月同辉。
“龙潭时雨”刻于石上,山间亭台在烟波中若隐若现,雨丝如银线斜织,小舟穿行其间如叶飘零。今夜无雨,心湖却似被这场“时雨”浸润——洗去俗尘喧嚣,只余澄澈空明。靠在石栏上,江风拂面生凉,古意如潮漫过心堤:原来我们从未走出自然的怀抱,历史的血脉也始终在脚下流淌,每一步都踩着文明的余温。
“东岩夜月”图前,塔影如古贤醉卧清波,月华在河面织就一层薄雾,小舟静泊若眠,雾霭轻拢似纱。冷蓝笔触在灯光下泛着幽光,竟将这夜的静谧凝成了永恒。夜月之下,东岩轮廓已在岁月中晕染成水墨,重要的是这一刻,我与六百年前的月光抵足而眠,心湖澄澈如被月色镀银的铜镜。
“海观秋澜”刻于江畔石壁,江涛奔涌如万马奔腾,山势如黛螺叠嶂,城郭依稀,人影往来如蚁。这帧图景,恰是古今对话的榫卯——江涛依旧拍岸,城郭却已换了人间。对岸高楼如林,灯火织就天罗,脚下石刻却仍带着明代的墨香。站在这交汇点上忽然懂得,所谓“观秋澜”,不只是看江潮起落,更是看时代浪潮里,人心如何在喧嚣中锚定一方静土,守着岁月不惊。
相传泸州“八景”之名,正是杨慎当年整理点化,为寻常山水注入了文脉魂灵。我忽然明白,古人所谓“八景”,原是将心境折成纸鸢,系在山水之间——在柴米油盐外,为灵魂寻一处安放诗意的栖居,让每道山岚都含着哲思,每片波光都藏着深情。
夜色渐浓,我拾级而下。石阶被灯光镀上一层暖黄,如时光铺就的甬道,引着人走向记忆的幽深处。两侧栏杆素净,树影婆娑如舞,偶有夜鸟啼鸣,声如碎玉坠林。这路不长,却走得格外缓,仿佛每一步都在与江风、诗行、画影作别,将今夜的月光悄悄叠进衣袋。
转角处撞见一尊卡通雕塑,正竖拇指憨笑,眉眼弯弯。忍不住笑了——这现代的俏皮,与满墙古意竟生出奇妙的和弦。或许,正是这般新旧交织,才让公园真正活了起来——它不只是历史的纪念碑,更是递给每个路人的一封邀请函:进来吧,与过去对谈,与此刻相拥。
路旁蓝底指示牌上“两江汇广场湿塘”数字醒目,箭头指向右上方。图示如工笔细描,将雨水沉淀、过滤、净化的旅程娓娓道来,最终汇入长江。原以为只是市政说明,细看却觉动人:原来每一滴雨都被这般珍视,在钢筋水泥的城市里,藏着对自然最柔软的敬畏——这方水土,连落雨都记得温柔以待。
另一块指示牌上,A区景点如珠串般排列:海豚跌水花园、停车场、临江休闲平台……这些名字现代而亲切,与石壁“八景”隔空对谈。古人以诗画记山水,今人以设施便民生,变的是观景的方式,不变的是对人间烟火的眷恋,对岁月情长的向往。
行至公园总平面图前,终于驻足。六区如棋局布列,生态与人文交织如锦,自然与城市在此握手言和。望着“茜草 滨江生态”几个白字在夜色中静静发光,倒像是大地写给世人的一封情书:在这声色犬马的世间,总有一方水土,愿为你留一片月白风清,许你与江月共度今宵。
夜色将阑,我转身作别,江风仍在耳畔絮语。身后,是千年诗韵在石上沉睡,是城市灯火在江面闪烁,是长江如练缓缓东去,还有我心间悄然注满的,那捧带着江月清辉的甘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