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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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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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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神臂城

立冬一过,风声便收窄了喉咙,日光也褪成了宣纸般的苍白色。七日的雨,牛毛般斜织着,把整座长江缠成一匹冷冽的素绸,江雾在绸面上洇出灰蓝的晕,连远处的山影都成了淡墨勾勒的残痕。我们循着这缕雨丝,从泸州酒城乘车而来。车窗上的雨珠串成帘幕,将街景揉成流动的色块——青瓦白墙在雾中时隐时现,像被岁月泡软的宋瓷碎片。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银花,仿佛在打捞沉在江底的往事,而我们,像溯流而上的一枚锈色鳞片,被时光的暗流推送着,去触碰那道七百年前未愈合的伤口。汽车急行至江湾,神臂城忽然从雾中暴露出青铜色的筋骨——青灰色城墙如巨蟒蛰伏,断裂的垛口是它嶙峋的脊骨,整座城在雨雾中缓缓抬臂,那伸向江心的峭壁像一只锈蚀的铁爪,猛地攫住远来者的心脏。

石阶湿得发亮,苔痕在脚下发出极轻的碎裂声,像踩碎了一枚枚薄瓷。拾级而上,最先迎我的是一道无名的拱形石门——它并不宏伟,却用一整块暗赭色的沉默,堵住了所有喧嚣。我伸手触碰,指尖立刻被冰凉的岁月蜇了一下:七百年前,守城将士的掌纹也曾在此停留,带着铁锈、血污与汗水的温度。石门无言,却把他们的呼吸保存在最细微的罅隙里,只等一场雨,再把它递还给后来者。

穿过门洞,古木交柯,天空被撕成碎玉,漏下幽暗的光。一块残碑斜倚在树根与石墙之间,字迹已被苔藓啃噬得只剩骨架,却仍倔强地站立——像一柄折戟,不肯完全没入泥土。我俯身辨读,那些剥蚀的笔画忽然在胸腔里重新长出血肉:余玠、曹致大、先坤朋、王世昌……名字被雨声敲得叮当作响,仿佛只要再唤一声,他们就会从石缝深处拔剑而起。

再登高,整座城忽然在江雾中暴露出嶙峋筋骨。三面悬江如刀削,一臂扼流似铁锁,神臂城像被历史钉死在江心的巨鳌,青灰色城砖是它锈蚀的甲胄,断裂的垛口是它永不闭合的伤口。雨线如麻,将田畴织成裹尸布般的苍灰,唯有江面翻着暗涌,像一面被战锤砸裂的青铜镜,冷光刺破水雾——那是七百年前未沉的蒙军战船龙骨,是宋军箭镞撕裂水幕的尖啸。我仿佛看见余玠擂鼓的震颤漫过城墙,曹致大挥刀的寒光劈开雨幕,鲜血混着雨水在城砖缝隙里蜿蜒成河,而如今江声淘尽英雄骨,只剩浊浪拍打着空荡的箭孔,把血的腥、铁的锈、骨的碎,都揉进呜咽的风里。

我拨开及膝的湿草,循着苔藓的指引去谒见那尊“蛇盘龟”。它蜷伏在林间洼地,青黑色玄武岩上爬满铜绿般的苔衣,像七百年前那场血战溅起的铜汁,在雨雾里凝成了永恒的对峙。蛇首高昂如剑,龟甲裂如战鼓,鳞甲的寒光与龟纹的沟壑在雨帘中交错——是蛇在噬咬入侵者的骨,还是龟在驮负守城者的魂?当地人说这是“神盘龟”,可我触摸到石缝里嵌着的铁屑时忽然懂得:南宋匠人凿山为石,以龟为城之玄武,蛇为江之灵卫,将泸州军民“城在人在”的誓言熔铸进每道凿痕。雨珠砸在蛇眼,迸出细碎的银花,恍惚间竟看见石龟缓缓抬首,蛇尾扫过江面,惊起千堆雪浪——那是至元十五年(1278年)城破之日,三千宋兵投江时激起的最后一道屏障。石面渗出的微温,原是当年军民浇筑时未冷的热血,如今仍在暗暗搏动,为这段被江雾掩埋的忠骨,守住永不熄灭的余温。

金属说明牌立在广场上,像一柄薄剑,把历史钉在原地。1243、1278、三十六载、五度易手、全部壮烈牺牲……数字被雨水冲刷得发亮,像刚被挖出的箭镞,带着新鲜的铁腥。我伸手去接雨,掌心很快积起一泓小小的江面,倒映出自己扭曲的轮廓——我忽然明白,所谓“读史”,不过是把别人的伤口折进自己的皮肤,再让时间与雨水一起,慢慢把它沤成自己的骨血。

石阶尽头,一截残墙猛地拔高,像被谁硬生生劈断的浪头。墙顶插着一面新制的红旗,被江风灌得猎猎作响,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它并不属于宋,也不属于元,却必须存在——因为灰色太久,人们需要一点红来提醒自己:这里曾有人拒绝低头,曾有人把最后一粒米、最后一滴酒、最后一寸肠子,都献给了这座孤城。我们站在旗下合影,无人言语,快门声像一记闷雷,把每个人的影子钉在城墙,也钉在各自的心壁。

我独自折回一条被竹林夹峙的小径。雨忽然小了,竹叶蓄满的水珠每隔几秒便砸下一颗,像谁在偷偷计数。远处,一座荒废的敌楼半隐在雾中,飞檐翘角仍倔强地指向天空,像一截不肯愈合的指骨。我伸手推门,木门发出一声漫长的叹息,仿佛埋怨我来得太晚。楼内空无一物,只有四壁的箭孔透进天光,像无数只冷眼,注视着后来者。我倚墙而立,江风穿堂,衣襟猎猎,忽然听见体内某个地方“咔哒”一声——像一柄锈锁被打开,有风灌进,带着七百年前未熄的烟与盐。

出城时,雨已歇。江面浮起一层薄银,像有人悄悄铺上一张信笺。我回头望去,神臂城正一点点收回它的臂膀,重新沉入雾中,仿佛从未醒来。但我知道,它已在我体内留下一道暗礁——从此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稍一触碰,就会听见江声、铁声、骨声,一起轰鸣。

车返程,在细雨中疾驰。我坐在车上,看那座城渐渐缩成一枚墨点,像被谁轻轻按在山水长卷上的印章。风从江上吹来,带着初冬的涩与长江的腥。我深吸一口,忽然想起一句无名氏写下的诗:

所有未倒的墙,都是未愈合的伤口;

所有未冷的水,都是未写完的血;

而所有未忘的人,

终将成为下一道,

不肯崩塌的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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