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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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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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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城有风,吹不灭一盏灯

泸州今夜又飘酒香。长江拐了个弯,把整座城泡在琥珀色的月光里。我踩着微醺的石板,像踩在一枚被岁月反复摩挲的铜镜上——镜里映出1916年的火把,映出一位青年军官的侧影:他刚写完《除夕》:“护国军兴事变迁,烽烟交警振阗阗。酒城幸保身无恙,检点机韬又一年。”把“酒城”二字轻轻放在案头,像放下一枚尚未引爆的雷管。

再往前一步,就跨进了况场老街。木门吱呀,像百年前一样吱呀;灯笼摇晃,像百年前一样摇晃。门额上“朱德旧居”四字,被时光啃出毛边,却仍旧倔强地亮着。泸州书法家陈天啸先生的对联在风里低吟:“朱门虎帐威犹在,德泽莺声韵正长。”我伸手摸过那枚“德”字,指尖忽然发烫——仿佛摸到一颗不肯冷却的心。

天井很小,盛得下整个川南的烟雨。青石板缝隙里钻出几茎倔强的车前草,叶片上滚动的雨珠像要把往事举过头顶。我抬头,先看见铜像,再看见光:黄铜的肩膀被夕阳镀成流动的河,2.3米、750公斤的躯体里,每道衣褶都藏着风的形状。基座56厘米,正是他在泸州度过的56个月——一千七百个夜晚,银霜似的月光一遍遍漫过他的枪托,又顺着粗陶茶碗的裂纹滑进碧色茶汤。我试着把掌心贴上去,石头的凉立刻顺着血管爬进心脏,像一句迟到了百年的报告:“总司令,泸州今夜平安。”

讲解员的声音很轻,像怕惊动灶台上的油星。她说:这是审讯室,这是剿匪作战室,这是花营长的寝室……我却在每一间屋子闻到同一味辛辣——回锅肉混着老坛泡菜的酸香,从时光深处咕嘟咕嘟冒出来。饭厅的八仙桌上,青花瓷碗盛着永恒的午餐:半肥半瘦的五花肉在铸铁锅里滋啦作响,糖色裹着豆瓣的红油漫过肉皮,青蒜苗段在油星里打了个滚,连盆底的汤汁都泛着琥珀色的光。我凑近,听见油花在粗瓷碗沿噼啪炸开,听见朱德笑着把筷子往士兵碗里送:“多吃两块,明天好跟那帮龟儿子干!”士兵们咧着嘴把碗往他面前凑,粗瓷碗沿碰出当当的响,一个年轻兵娃子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混地喊“谢谢朱营长”,油星子溅在蓝布军装的补丁上。那声音裹着花椒的麻意从碗底浮上来,震得我眼眶发麻——原来英雄的温度,就藏在这口带着锅气的家常饭里。

过廊尽头的石板床,比深秋的江水更凉。我躺上去,肩胛骨硌在冰凉的石板上,像抵住一截未燃尽的木炭。一瞬间听见所有风:长江的风卷着浪花撞在城墙上,赤水河的风裹着酒香漫过吊脚楼,护国军的旗帜在垭口猎猎作响。百年前,他也这样躺着,把滚烫的额头贴向沁凉的石面,让硝烟味从枪膛里退出来,沿着石纹悄悄爬向远方。那一刻,他是否看见石板的裂纹里长出了新的稻穗?是否听见几年后的8月1日,南昌城头第一声枪响正顺着风的纹路赶来?穿堂风突然转了个弯,把我的影子和他的影子在青石板上叠成一片——两个四川省人,在同一座城,用体温焐热同一场关于中国的梦。

展厅最深处,1609册书排成沉默的方阵。纸页黄得像早凋的银杏,却仍在呼吸。我随手翻开一本,指腹擦过泛黄的纸页时,突然触到一点温热——1917年的孙炳文正举着油灯站在字里行间,《新青年》的墨香突然炸开,像黑夜里划亮一根火柴。“玉阶,看看这个,世界正在拐弯。”他把十月革命的火种递过来,灯芯的光晕在朱德睫毛上跳动。于是,泸州的一盏桐油灯悄悄偏向左边,灯芯结出的花,是血一样的红。我合上书本,听见纸页合拢时轻微的“咔嗒”——像枪机复位,像心脏归位,像一个时代在黑暗里扣动了扳机。

“除暴安良”“救民水火”两块丰德碑立在院角,像两枚锈迹斑斑的勋章。我抚摸那道修复的裂痕,指尖触到1920年的鞭炮屑、触到宜民镇百姓偷偷藏起的泪。碑的背面,一粒子弹的擦痕仍在,像时间摁下的省略号。我抬头,看见月亮刚好悬在碑顶,像一枚被岁月磨薄的银元——正面刻着“民”,反面刻着“国”,翻面之间,就是一生。

走出旧居时,泸州已醉。长江把整座城的灯影搂进怀里,像搂住一坛未启封的老酒。我回头,看见铜像的轮廓被霓虹轻轻描边,像给历史加了一道柔光滤镜。忽然明白:所谓英雄,不过是把人民的名字放在自己名字前面的人;所谓酒城,不过是把苦难酿成了回锅肉、把烽火泡成了老白干,然后继续向前。

风掠过江面,带来一声遥远的口令。我立正,向黑暗里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敬礼——不必喊他总司令,也不必喊他委员长,只需喊一声:

“朱老总,泸州今夜平安,回锅肉还热着。”

灯影摇晃,像百年前一样摇晃;酒香升起,像百年前一样升起。而那一盏灯,始终亮在川南的屋檐下,亮在人民心里,亮到下一个除夕、下下一个除夕,直到所有黑暗都学会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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