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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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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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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之后,乌镇替中国点灯

乌镇黎明,像一轴被水洇开的淡墨。我踩着东大街的青石板,听晨雾在巷口呼吸,忽见一块乌木牌匾自瓦檐下浮出——“茅盾纪念馆”。五个绿色大字沉如铁锚,生生拽住整条河流的光阴。檐角微翘,风雨剥蚀的木纹里嵌着1927年的晨霜,铜铃上的绿锈凝结着《幻灭》初版时的墨香,像一钩不肯合上的历史之眼,静静打量每一个后来者。那一刻,我确信自己不是游客,而是被邀请走进一部仍在呼吸的长篇小说。

门扉轻启,立志书院的“成志”二字劈面迎来,笔锋似刀,把少年沈德鸿的一腔沸血钉在二十世纪的天空。我伸手触碰门楣,指腹触到木质的凉,也触到1904年的风——那风穿过雕花木窗,掀动案头《昭明文选》的页角,吹亮一盏煤油灯,灯影里端坐的少年,把“雁冰”二字写在日记本第一页:雁渡寒潭,冰映赤心。庭院老树枝丫横斜,像未写完的句子,让风继续填词。

绕过回廊,天地忽地一阔。茅盾铜像立在澄澈的天光里,左手握卷,右手按膝,目光越过乌镇,越过我的肩胛,直抵远方烽火。额匾“有志竟成”四字悬在头顶,像四枚钉子,把我钉在原地——钉成他笔下的一枚标点,替他续写未竟的段落。铜像前,一束红花燃得正烈,花瓣边缘已微微卷曲,那是时间故意留下的焦痕,提醒我们:所有“竟成”的背面,都是灼痛。

我俯身阅读石座上的铭文,却听见身后传来孩童的朗读:“子夜,是太阳尚未抵达的时辰,也是民族最黑的时辰。”回头,只见小女孩被母亲抱在怀里,手指雕像,一字一顿。那一刻,文学完成了它最隐秘的接力——从沈家老宅到课本,再到乌镇巷口,一粒字找到另一粒字,一颗童心点燃另一颗心。

出得院门,老街像一册被风翻旧的连环画。灰墙白瓦是褪色的帧,雕花门洞是漏光的格,连墙上那行“岁月磨洗后的辉煌——茅盾文学奖·历史与成就”都浸着鎏金裂痕,像被千万双掌心摩挲出的包浆,字字都在发烫。我跟着一位白发老者前行,他走三步停两步,用拐杖尖敲敲地面——“这里,1930年春天,沈先生给我买过一串麦芽糖。”糖早化了,可甜味仍在石缝里渗出,像一笔迟迟不肯干透的墨。

纪念馆最深处,一盏孤灯照着红底展板。灯罩是磨砂玻璃,光线被削成薄片,轻轻覆在茅盾晚年照片上——他瘦得像一柄收起的伞,眼里却蓄着整个江南的雷雨。展板上,“茅盾文学奖”三十九届年轮如青铜闸门次第洞开:从《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的土地芬芳,到《应物兄》的时代褶皱,每部作品都是奔涌的血脉,最终汇成现实主义的时代洪涛,浪尖上始终高扬着“为人民写作”的船帆。我伸手去触那些书名,指尖的温度与玻璃上的雾气交融,化作露珠坠入河面——原来每个读者的凝视,都是这条河流新的源头。

忽有钟声自后院传来,低而稳,像一部大作的句点。我循声而去,见一株银杏抖落满地碎金,叶片上脉络清晰,像缩小的江河。树下的长椅空着,我坐下,翻开随身带的《子夜》——恰好翻到吴荪甫站在夜阳台那一页:远处灯影摇红,黄浦江暗声呜咽。风从书页里吹出,带着1930年上海的煤烟味,与眼前2025年乌镇的桂花香撞个满怀。两股气味纠缠、发酵,竟酿出一种奇异的清醒:原来我们从未走出那场“子夜”,只是换了剧场,换了演员。

我合上书,抬头望天。飞檐上的灰瓦排成雁阵,最边缘的那片瓦微微翘起,像一支不肯搁下的笔,要在天空续写下一章。耳边忽响起茅盾晚年写给自己的那句独白:“我手写我心,我心即人民。”声音极轻,却震得银杏叶簌簌坠落——纷纷扬扬如蝶翼振翅,每一片都是删改后的手稿在风中舒展,墨迹未干的字句随叶脉起伏,恍惚看见《子夜》的修改笔记、《春蚕》的创作提纲从叶尖滑落,与满地碎金交织成篇,每一叶都是复写后的时代在掌心摊开。

离开时,我刻意倒着走,让目光把整座纪念馆一点点收进瞳孔。牌匾、铜像、银杏、钟声,依次暗下去,像一部书缓缓合上。最后暗下去的,是“茅盾”两个字——却在心底突然亮起,亮成一盏不熄的煤油灯,灯罩上刻着一行小字:

“只要还有人读书,乌镇就不会只剩水声;

只要还有人提笔,中国就永远有子夜后的黎明。”

我转身,把相机留在石阶上。有些光影,只能交给记忆显影;有些名字,必须交给心跳去记。风掠过檐角,铃声再响——那是时间在我胸腔里,替一部未完成的小说,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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