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妻子收着碗筷,瓷碗碰撞的脆响里飘着剩菜的余温。她擦着手抬头:“天凉了,穿件外套再出去。”我应着,从沙发上拿起藏青夹克,口袋里还塞着早上忘拿的老花镜,金属框蹭着胸口,有点痒。
楼道里的感应灯坏了两盏,摸黑往下走,脚边碰到邻居家小孩的玩具车,塑料轮子滚过地砖,发出细碎的响。楼下的铁门“吱呀”一声,风裹着糖炒栗子的香撞进来——是老张的摊子,炉火正旺,他戴着鸭舌帽,脸被烤得通红,见我过来,笑着举了举锅铲:“明叔,刚炒好的,热乎着呢!”我接过纸袋子,指尖被烫得一缩,老张哈哈笑:“急什么,凉会儿再吃。”
滨江路的风裹着河水的腥甜漫过来,刚亮的路灯把昏黄的光泼在梧桐叶上,像抖落了半捧碎金。东门城楼的红灯笼早串成了串,垂在檐角——是哪个孩子把星星串成了项链,轻轻挂在城楼的颈间?我踩着江堤走,鞋底碾过满地桂花瓣,细碎的香便沾在鞋边,像揣了一怀走不散的春天。
走到城楼一角的水畔,石凳还留着夕阳的余温,我坐下来,把栗子袋放在腿上。夜色像浸了水的墨,一点一点晕开,把天染成深青——是被谁揉皱的绸缎,轻轻铺在江面上?城楼的灯火跌进水里,碎金在波心里跳,慢得不敢用力,怕惊碎了水面浮着的那轮月亮。
柳树的枝条垂下来,扫过我的肩膀,像母亲的手,带着青草的潮气和河水的腥甜。我抬头,亭台的飞檐在水里折了腰,像个醉醺醺的诗人,歪歪扭扭地写着不成句的诗——檐角的铜铃偶尔响一声,清凌凌的,像谁在月下弹着古筝。
风里飘来桂香,是从对岸的桂树传来的,淡淡的,像谁撒了一把碎银子,落在鼻尖。忽然想起去年秋,我和妻子蹲在桂树下捡花。她穿米白碎花裙,裙摆扫过草叶,把桂花往竹篮里拢——几瓣落在她发间,像别了支细碎的金簪。她忽然抬头笑:“你看,桂花是不是像掉在地上的星星?”我凑过去,鼻尖蹭到她的发梢,桂香混着她常用的栀子洗发水味,甜得要化在风里。
口袋里的栗子凉了些,我剥了一个,壳裂开的声音脆得像小时候过年的小鞭炮。栗子肉是暖黄色的,咬一口,甜得像母亲煮的红薯。忽然想起小时候的冬天,母亲总在煤炉上炒栗子。黑铁锅装着粗沙,栗子在里面滚,香味飘得整条巷子都暖起来。我蹲在炉边,眼睛盯着锅里蹦跳的栗子,母亲就笑着拍我的头:“急什么?熟了再吃。”现在母亲不在了,可栗子的甜香还在——像她的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从来没离开过。
江面上有艘渔船经过,船头的灯晃了晃,像个不肯睡的星子。渔翁戴着斗笠,站在船头,手里的网往水里一撒,溅起一圈圈涟漪,把碎金搅得更碎了。我看着渔翁的背影,想起退休前的自己:每天穿西装打领带,挤地铁赶公交,像个上了发条的钟,转得停不下来。现在,我终于能停下来了——坐在这里看夜色慢慢铺展,看灯火在水里跳,看柳树的枝条轻轻摇。
月亮升起来了,像块温润的玉盘,稳稳挂在城楼的顶上。我抬头看月亮,月亮也看着我,我们就这么安静地对望着。风又吹过来,柳树的枝条扫过我的脸颊,我忍不住笑了。口袋里的栗子还剩几个,摸着纸袋子,忽然想起早上妻子的话:“晚上别太晚回,粥在锅里温着。”是熬得稠稠的小米粥,上面浮着几颗红枣——甜得像我们过了大半辈子的日子。
远处传来笛声,是《茉莉花》,吹得很慢,像江南的水,慢慢流,慢慢淌。我听着笛声,想起江南的温柔,是城楼的灯火不刺眼,是柳树的风不烈,是河水的波不涌,是石凳的温度刚好,是这一刻,我能坐在这里,慢慢看,慢慢想,慢慢感受。
江面上的碎金越来越多,像谁把满盘星星撒进了水里。我摸着石凳上的纹路,是岁月刻下的,像奶奶的皱纹,皱得那么温柔。风里的桂香越来越浓,忽然想起去年秋天,妻子把捡来的桂花装进玻璃罐,酿了蜜——现在还在冰箱里,挖一勺泡水,甜得能漫到心里去,像我们的日子。
远处的笛声停了,可我还坐在那里,不想走。夜色像件柔软的羊毛外套,轻轻裹着我,裹着城楼的灯火,裹着江里的碎金,裹着风里的桂香。我知道,这就是江南的夜晚,是我想要的退休生活——慢一点,再慢一点,慢到能数清水里的碎金,慢到能闻出风里每一缕桂香,慢到能想起所有藏在时光里的美好。
风里又飘来糖炒栗子的香,是老张的摊子,他可能要收摊了。我摸着口袋里的栗子,想起老张的笑,想起母亲的笑,想起妻子的笑。我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往家的方向走。江面上的碎金跟着我,像一群星星,陪我回家。
路上,我遇到了邻居家的小孩,抱着篮球,跑得满头大汗。他见我过来,笑着喊:“明爷爷,你散步回来啦?”我笑着点头:“是啊,刚散完步。”他举着篮球说:“明天我教你打篮球好不好?”我笑着说:“好啊,爷爷学不会,你可别笑我。”他笑着跑开,喊着:“不会的,我教你!”
我看着小孩的背影,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像他这样,跑得满头大汗,像只小猴子。现在,我老了,可心里还住着个小孩,喜欢吃糖炒栗子,喜欢看夜色,喜欢听风里的桂香。
到家的时候,妻子正在客厅里看电视,见我回来,笑着说:“回来啦?粥在锅里,热乎着呢。”我放下袋子,走到厨房,掀开锅盖,粥的香味飘出来,是小米的香,红枣的甜。我盛了一碗,坐在餐桌前,喝着粥,看着妻子,她笑着说:“今天散步怎么样?”我笑着说:“很好,看到了很多好玩的东西。”
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在窗台上,像铺了一层细霜。我喝着粥,想起滨江路的夜色,想起城楼的灯火,想起江里的碎金,想起风里的桂香。我知道,这就是我的退休生活:闲适,自在,像江南的水,慢慢流,慢慢淌,淌过每一个温柔得让人心安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