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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愿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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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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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应答

我跪倒在草原上时,天空正在燃烧。

夕阳将云层撕开一道道血红的裂痕,远处的雪山被镀上一层金箔般的光晕。我的背包早已滑落在一旁,登山杖斜插在酥油草丛中,像一面投降的白旗。呼吸变得奢侈,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碎玻璃,肺叶在胸腔里徒劳地张合,却榨不出半点氧气。

“有人吗?”我的呼喊被风吹散成呜咽。目力所及之处只有漫山遍野的牦牛,它们黑色的皮毛泛着青铜光泽,对濒死的异乡人漠不关心。手机早在三小时前就失去了信号,GPS上闪烁的红点像是嘲弄——我离最近的村落还有二十公里。

膝盖陷入潮湿的草甸时,我突然想起拉萨客栈老板娘的话。“外地人总把西藏当药,”她擦拭铜佛的手顿了顿,“可神佛不医心,只渡有缘人。”当时我笑着往背包里塞进第五罐氧气,此刻它们正空空如也地滚落在草丛里。

剧痛从太阳穴炸开,视线开始飘雪。我知道这是脑水肿的前兆,再过半小时就会陷入昏迷。远处的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五彩布条翻飞如溺水者挣扎的手臂。我忽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我的葬身之处——在海拔四千七百米的无名草原,成为秃鹫的盛宴,风化成一具穿着冲锋衣的骷髅。

濒死的恐惧催生出荒谬的勇气。我挣扎着俯下身,干裂的嘴唇贴上冰凉的土地。草叶的苦涩混着泥土腥气涌入口腔,某种古老的仪式感突然击中了我。这不是吻别,是皈依。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额头抵在苔藓上,像所有绝望的朝圣者那样,向这片土地献上最卑微的祷告。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我似乎看见地平线上有人踏着晨曦而来。他奔跑的姿势像头年轻的羚羊,藏袍下摆盛开成一朵蓝色的花。

酥油灯的气味先于视觉唤醒了我。

某种温暖的、带着奶香的烟雾萦绕在鼻腔,身下是粗糙却干燥的羊毛毡。我试着动了动手指,发现右手正插在某个温热的液体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掺了盐的牦牛奶,藏民对付高原反应的土方。

“醒了?”声音从头顶传来,汉语带着浓重的康巴口音。

我抬头看见一张被阳光腌透的脸。他盘腿坐在毡房门口,正在削一根木棍,小刀在掌心灵活地翻转。阳光从他背后的门帘缝隙漏进来,给他的轮廓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我注意到他的耳垂上挂着枚绿松石,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像一滴凝固的湖水。

“扎西德勒。”他露出白得惊人的牙齿,眼尾挤出细密的纹路。后来我知道这是高原人特有的笑纹,由过量紫外线与发自内心的快乐共同雕刻而成。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火烤过。他立刻递来一个包着铜皮的木碗,里面的液体泛着诡异的墨绿色。“雪莲加红景天,”见我犹豫,他做了个仰头喝下的动作,“比你们的氧气罐管用。”

药汁苦得让我五官扭曲,他却突然大笑起来。笑声惊动了毡房外的羊群,铃铛声像一串散落的珍珠。我这才注意到他腰间别着个旧铜铃,随着身体颤动发出闷响。

“扎西,”他用刀尖指着自己胸口,又指向我,“你?”

“林远。”我哑着嗓子回答,突然发现冲锋衣被换成了一件褪色的藏袍,散发着淡淡的柏枝香。扎西似乎看出我的困惑,指了指角落里的行军床——我的衣服正晾在火塘旁,袜子上还冒着热气。

接下来的对话像场荒诞的猜谜游戏。他只会说简单的汉语词汇,我的藏语仅限于“谢谢”和“厕所”。我们轮流在对方手心写字,用树枝在地上画图,有时干脆靠表情和手势交流。当他第四次把“头疼”比划成“脑袋开花”时,我们笑作一团,震得毡顶的经幡哗哗作响。

黄昏时分,扎西拎着个铁皮桶出去,回来时桶里晃着泛黄的奶液。他盘腿坐在我面前,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母羊鼓胀的乳房上。“挤,”他带着我的手指动作,“像这样。”温热的触感让我头皮发麻,乳汁溅在手背上,像下了一场星雨。

那晚我喝了人生中第一碗现挤的羊奶。扎西往火塘里添着干牛粪,跃动的火光在他眉骨下投出深深的阴影。他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是在采雪莲时发现的我。“你俯身亲吻大地的那一刻,”他拨弄着火堆,火星如萤火纷飞,“草原便将你的气息,吹进了我的掌心。”

半夜我被某种悠长的调子惊醒。扎西靠在门框上对着月亮唱歌,藏语歌词水一样流淌。他的侧脸在月光下像尊鎏金佛像,喉结随着音调上下滑动。我悄悄摸出手机,电量只剩7%,录音键亮起红灯。后来这个三十七秒的音频成了我最珍贵的收藏,尽管我至今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

第三天早晨,扎西掀开我的被子嚷嚷:“太阳晒屁股了!”这句汉语说得字正腔圆,后来才知道是跟徒步客学的。他扔给我一双毡靴,示意跟他出去。

晨雾中的草原像一块被水浸湿的唐卡。扎西带我来到一处玛尼堆,五彩经幡在风中簌簌作响。他忽然严肃起来,从怀里掏出条哈达挂上去,然后示意我照做。“祈福,”他指着我的心脏位置,“为你。”

当我学着当地人的样子额头抵上冰冷的石块时,扎西突然按住我的后颈。他的手掌粗糙温暖,带着酥油和阳光的气息。某种难以言喻的震颤顺着脊椎爬上来,我突然泪流满面。在这片离天空最近的土地上,在陌生人滚烫的掌心里,我找到了比氧气更珍贵的东西。

分别来得比预期早。第七天清晨,我的手机终于搜到微弱的信号。扎西蹲在溪边洗着脸,突然说:“今天有车去日喀则。”水珠挂在他的睫毛上,像晨露悬在草尖。

没有客套的挽留,他帮我打包行李时甚至哼着歌。只是在吉普车扬起的尘土中,我回头看见他站在经幡下,铜铃在腰间寂然不动。我们之间隔着逐渐稀薄的空气,以及更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车转过山脊时,司机突然递来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雪莲,和一张用汉字歪歪扭扭写着“扎西德勒”的牛皮纸。

我紧紧地攥住那张纸。

五千米之上,氧气稀薄得让信仰都变得透明。

这里没有显灵的佛,没有低眉的菩萨;

不是庙宇的梵唱,不是经幡的祈愿,

而是一个眼睛盛着星河的牧羊人,

在我吻向大地时,轻轻说了声:“我在这里。”

至此,我终于懂得——

当你虔诚俯身,将唇齿间的最后一丝温度献给泥土时,

大地便会在晨曦中醒来,

派遣她最温柔的孩子,

踏碎薄雾,穿过经幡翻涌的荒原,

带着一身风尘与热望,

来认领你遗落在人间的魂魄。

他或许没有金身,不诵经文,

但他会从怀里掏出捂热的糌粑,

会为你系紧松开的鞋带,

会在你沉睡时,

把星光编进你散乱的头发里。

这就是高原的法则:

当你亲吻大地时,土地的孩子也将踏着晨曦,受召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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