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07年秋天,我作为先行小分队的一员,去俄罗斯办差。我们一行从北京出发,飞了六个多小时,到莫斯科已是深夜。我们以为,迎接我们的该是一顿丰盛的俄罗斯大餐,结果却是这样一些东西:小馒头、小花卷、小包子、榨菜、面条汤,连馄饨、油条都没有,让我们恍惚觉得在天上转了一大圈,结果又回到原地,到了家门口的早点摊旁。
吃完饭,回到房间胡乱睡了一觉,一大早醒来,又吃了这样一份早点,就匆匆飞往圣彼得堡。没想到,从此以后,就连这样的早点也吃不上了。
二
到了圣彼得堡,我们直接去办差,一直忙到中午,才进了一家俄罗斯餐厅。一条长桌,两边坐好人,纯粹的俄罗斯大餐便一道一道地端上来了,牛肉、羊肉、猪肉,烤的、煮的、煎的,还有香肠、奶油,面包,几乎没有蔬菜……
大家带着期待、好奇、饥饿,开始大咬大嚼起来。最初几口,自然好吃,满嘴喷香,解饿,解馋,也痛快,可吃了二三十分钟,就觉得肚子饱了,满了,撑了,没胃口了。这样,原本是一场热情的宴请,通常要持续两三个小时,喝酒、聊天、说笑,如今却变成了吃快餐或工作餐,特赶人,大有速战速决的意思。
确实,这一刻,我们似乎都意识到了,大家都是草肚子,受不住这样的大鱼大肉,于是,整桌的咀嚼节奏立刻放缓了,好几个人在桌边干坐着,不再吃了。大家隐隐觉得,俄罗斯大餐也就这点套路,快收场了。
可没想到,服务员又端上一大盘新花样的肉,过一会儿,又端上一大盘新花样的肉,过一会儿,又端上一盘新花样的肉……我们狐疑地问接待方,对方回答:“别着急,还有几道菜,红菜汤还没上呢,慢慢吃。” 我天,原来是这样,大餐刚进行到半场,我们都败下阵来。
我坐在桌边,看着桌上摆着这么多肉,不仅吃不下去,肚子里的肉也往上顶,可考虑到礼仪,只好强撑着坐在位子上,心里却恨不能马上站起来,到露天地里,吸几口新鲜清爽的空气。
桌上很快摆满了新上的肉,却不再有丝毫的诱惑力,反而像是对大家的嘲弄,大家几乎都光看着,不动嘴。等红餐汤上来了,人们才低下头,准备喝一通,解解腻,结果发现,红菜汤也不稀,里面也有很多肉,很多奶,只好象征性地喝了几口。
不过,红菜汤至少是一种标志:宴请要结束了,我也算看到了希望。没曾想,接待方要大家稍安勿躁,还有一道冰激凌。等冰激凌端上来,大家一看,满满一大碗,还带着尖儿。那盛装的碗,就是我们平时在食堂里盛装二两米饭大小的碗。
我看了,浑身立刻打了个激灵,上顶的胃口快控制不住了,忽地站了起来,退后几步,装作坐累了,要到旁边的空地上活动活动身子,借以回避看到满桌的肉和冰激凌。
别的人大多不碰冰激凌,个别人拿起勺子,礼节性地吃了几口。接待方则端起冰激凌,慢悠悠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对我们这些怂货调侃说:“人家俄罗斯人,吃到这时候,不仅能把这碗冰激凌全吃下,还会把碗舔得干干净净!”
他的话,让我领教了俄罗斯人的饭量,吃肉的能力,抗油腻的能力……以前,我只知道俄罗斯人能喝酒,没想到,还这么能吃肉。
三
说起俄罗斯人能喝酒,我想起一件小事。临行前,有人曾提议:“我们带上几瓶好酒,到时请俄罗斯人办事,就请他们喝酒,把他们灌醉,事情就好办了。听说,俄罗斯人都是酒鬼,只要喝醉了,什么话都好说,什么事都好办。”一位负责外事的人听了,赶忙劝阻:“可别这样做,要说喝酒,俄罗斯人与我们可不是一个档次,他们喝酒,起点是每人两斤,你请他们喝酒,他们会没事,我们弄不好,会闹出人命,真要那样,我的责任可就大了,负不起!”
这位外事人员的话,很快就得到验证。在来莫斯科的飞机上,我身后就坐着一位俄罗斯人,一路喝酒。他拿的酒瓶很怪,是软瓶子,类似矿泉水瓶子,却是正牌货,能装一斤多酒。他喝得四周全是酒气,别人还不敢劝阻,因为飞机上允许,真是奇怪。他喝完一瓶,又买一瓶,喝到一半时,开始轮流向四周人敬酒。他用一次性塑料杯子,倒上半杯酒,伸向邻座,叽哩呱啦说上一阵子,声音悦耳,铿锵有力,邻座虽然听不懂,可从他的表情里能感受到,那都是好话,表达的是善意和热情,就接过来喝下。轮到我时,我才有幸仔细打量他,他四十岁上下,黄头发,留着整齐的小胡子,褐色眼睛,眼窝很深,特英俊,尤其是脸部的皮肤,没有一点斑痕,像蜡像一样莹润。我爽快地接过酒,一饮而尽。那酒是伏特加,一点都不好喝,像药用酒精。据说,俄罗斯的伏特加都是40度,由著名化学家门捷列夫统一调制。
他的酗酒和好客,引起人们的围观,成为整个航程中一道抢眼的风景。下飞机时,他醉得都站不起来,坐在座位上,微笑着向人们挥手作别,特有派头,像个大人物。
四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就一直吃俄罗斯饭,每顿虽不都像接受宴请那样丰盛,但也不错,可还主要是各种肉,有时,还有烤鱼、生鱼、鱼子酱等,可还属于肉。
就这样吃了一周多,有的人嘴角生疮,有的人嘴角起泡,我还好,没出现这些症状,可越来越渴望吃点中国饭。这种念头越来越强,都成了一种精神折磨。
这次出来办差,因为食宿有安排,我们都没带国产的出国标配:方便面、香肠、榨菜、辣酱等,没想到,如今都开始思念这些东西了,没有它们,就觉得舌尖没味,心窝发空,烦闷难耐。
五
这样熬了一个多星期,我们办完了差,又回到来时落脚的地方,对方又招待我们小馒头、小花卷、小包子、榨菜、面条汤……
这次可不同了,大家不再闹情绪了,像哄抢一样,抓起馒头包子就狂咬,夹起榨菜就往嘴里塞,尤其是面条汤,最受欢迎。
我记得,装面条汤的桶子很大,不锈钢做的,贴地放,直径有50厘米,高有70厘米,里面斜放着一把长柄勺子,一把长柄漏勺,盛有大半桶面条汤。大家在桶子和饭桌之间来往穿梭,目不斜视,心无旁骛,盛了一碗又一碗,盛了一碗又一碗,回到座位上,喝了一碗又碗,喝了一碗又一碗……
我们这帮人,也算体面,说难民不是难民,说饿鬼不是饿鬼,可看那抢喝面条汤的模样,既像难民又像饿鬼。
没一会儿,大半桶面条汤被喝个净光,弄得大家都有点不好意思,可还不过瘾。接待方似乎心里明白,就安慰说:“别不好意思,大家尽管吃,面条管够,再煮一桶!”我们就又接着喝,每人都喝了很多,可究竟喝了多少,我不好统计,估计每人平均喝了五六七八九十碗……
六
我喝面条汤时,感觉特别舒服,那热乎乎的汤水,不光往胃口里落,也往内心里最隐秘最细微的渴望处落,就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找到了失散的组织,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终于认祖归宗了。我们嘴巴贴在碗边上,头不抬眼不睁,呼噜呼噜地喝着,和面条汤真像一奶同胞,同根同源。
说实话,我们一行人,平时虽在一起混,可性格各异,趣味也差别很大,可在喝面条汤上,则保持着高度的一致,真是一伙的。
面条汤里到底有什么秘密,能有这么大的凝聚力,这么大的统战力,像滴血认亲一般?说实话,这面条汤做得真不咋地,连国内职工大食堂里的面条汤都不如,就是大路货,汤多面少,偷工减料,还有点走味……
可面条汤为什么这么吸引人呢?我一直嘀咕,有一天恍然大悟:那是炝锅做的加有酱油的面条汤!炝锅又称“爆锅”,就是无论做什么,都先往锅里倒些油,等油开了,把切碎的葱、姜、蒜什么的都扔进去,倒上酱油,用铲子翻搅一通,再往里面扔肉,扔菜,倒水,加面……这是我们的祖传秘方,独家秘制,洋人不这样做饭。
口味都是父母给的,是习惯养成的,一旦形成,很难改,就像胎记一样。我们的饮食习惯就是吃炝锅的菜,吃炝锅煮的面,或者说,炝锅饭造就了我们,外加馒头、包子、花卷、米饭、面条……在俄罗斯,我们七天不吃炝锅饭,就抓耳挠腮,浑身瘙痒,坐卧不安,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有了这次经历,我终于明白了,以前,我们常说是黄河的乳汁养育了中华儿女,原来,伟大的黄河乳汁指的是面条汤,也就是酱油汤。
2025年9月14日于龙泽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