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老狗已相伴十六载,若换算成人的年纪,亦是步入了耄耋之年。老狗是只雄性小鹿犬,两只耳朵又大又尖,立得直挺挺的。流线型的身躯极为匀称,再搭配上修长纤细的四肢,形态与梅花鹿颇为神似。只是它敏锐的听力随着时光的流逝日渐衰退,有时甚至连我们轻唤它的名字都听不到。我们好像对待耳背的长者那样提高音量唤它,老狗才慢慢扭过头,循声而来。它的毛发细短,本是一身均匀的鹿棕色,油亮顺滑,很是好看。如今那身亮泽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缕缕杂色,背上不断冒出星星点点的黑,肚子上的深棕慢慢褪成浅棕,就像长者没染均匀的苍老的发丝。它那溜圆的眼眸也不再乌黑发亮,倒是覆上了一层薄翳,远眺时目光朦胧,不复当年的精气神。
狗的天性里藏着对户外的向往,无论年岁长幼,皆不愿久困于室。只要天气晴好,我们定会牵着老狗出门遛弯。它的体力大不如前,行不了远路,只能在我们居住的小区里来回踱步,日复一日嗅着熟悉的味道,重复着熟悉的轨迹。它的双耳已背,双目已花,时常留意不到有路人从它身边经过,加之行动迟缓,好几次都不小心让人踩了脚,发出又尖又细的哀嚎。更糟的是,作为小区里最年长的狗,它已无力应对正值壮年的小公狗发起的挑衅。看到有狗来势汹汹,老狗再无半点年轻时的气盛和好斗,扭过头落荒而逃,只盼那不知轻重的狗在主人的劝阻和我们的驱赶下,不要再来骚扰它。可若是躲闪不急,就只有挂彩的份了,徒添一身狼狈。
即便如此,老狗每天最期待的还是我们带它出去。有时我下班归来,远远望见母亲牵着它站在家门前。夕阳已经偏西,天空正由橙黄缓缓过渡成橘红,触手可及的暖还未完全散去。橘红色的晚霞温柔地洒在老狗身上,晃得它眯缝起眼睛,懒洋洋地东张西望,惬意而放松。待我走近,它便直勾勾地望向我,水汪汪的眼眸里倒映出无限深情,仿佛有话对我说。我猜它一定是在抱怨,你怎么才回来,我都想你了。我俯下身轻轻抚摸它的脑袋,它还是那样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知道它是没有力气像从前那般,欢腾着扑进我怀里撒娇了。
老狗很聪明,也很爱争风吃醋。记得我刚结婚时,老狗大抵是觉得这个突然闯入的新成员——我老公,夺走了原本独属于它的关注与宠爱,便对他充满敌意。每次我老公回家,它总要狂吠一阵,弄得老公既无奈又尴尬。为了缓和同老狗的关系,老公特意买了不少它爱吃的零食、新奇的玩具讨好它,奈何老狗根本不领情,就是不愿与他亲近。只是老狗怎么都想不到,它的家庭地位竟会一降再降。
我女儿出生后,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下老狗彻底失落了,眼睁睁看着我们每天为这个小不点忙前忙后,不仅没空逗它、遛它,还给它“约法三章”:不能靠近小不点,不能动小不点的衣服和玩具,不能冲小不点乱叫。随着时间的推移,聪明的老狗发觉,现在对它“威胁”最大的是我女儿,而不是我老公,便不再敌视他,反倒依恋起来。每天我老公下班回家,老狗便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慢悠悠地挪到他跟前,温顺的低下脑袋,任他轻抚自己,一副享受的模样。
等到女儿长大一点,我们就卸下对老狗的限制,允许他们一同玩耍。老狗自然知道这小丫头金贵得很,闻她、舔她时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有个闪失误伤了她。我们也会叮嘱女儿,老狗年纪大了,摸它时动作要轻,不要弄疼了它。一小儿,一老狗,在阳光下摇摇晃晃地并排走着,银铃般清脆的嬉笑声传得又高又远。
上个月,老狗在外面玩时不知是被蚊虫咬伤,还是不慎磕碰,半张脸突然又红又肿,眼睛都被肿包挤成了一道缝,看起来十分可怜。我们赶紧为它擦药,好在没过几日,那红肿便褪了。但自此之后,老狗的精神愈发低迷,就像历经风霜的老人禁不起任何小病小痛的消磨。它成天蜷缩在窝里懒得动弹,牵他出去溜达也兴致不高,没走几步就扭头要回家。就连往日最享受的抚摸,如今也成了负担,仿佛那轻柔的触碰是一种打扰。
冬季的冷一日比一日刻骨铭心。十六年前的冬天,我从狗市上买下当时只有一个多月大的老狗,把它揣在羽绒服里抱回家。那时的它瘦得皮包骨,两只耳朵耷拉着,看起来皱皱巴巴的。我父母都说,怎么不挑只好看点的。我说我就喜欢它,别的小狗为了能被快点买走好有个家,都各显神通使劲卖萌讨好人,只有这只小鹿犬傻乎乎地待在笼子里,被欺负了也不知道还口。可能是“傻狗有傻福”吧,用我父亲的话说,到了我们家,这狗算是掉到福窝窝里了。
老狗同我们朝夕相处了十六年,对我们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母亲病了,它就一声不吭伏在床边,乖巧地陪伴着。奶奶去世了,它在屋子里焦急地转来转去,无论如何都要把家里少的那个人找回来。每个人历经沧桑,终会走向自己的冬天,老狗也一样。惟愿当明年、后年、大后年的春天如约而至时,老狗还能和女儿一起迎着微风走在铺满春花与嫩叶的小径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