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是让一场场凛冽的寒风给刮来的。枯黄的树叶稀稀落落悬在干巴的枝条上摇摇欲坠,好像无家可归的小动物蜷缩着身躯,试图在严寒到来之前多储存些温暖。那是深秋来时留下的痕迹,待这寒风呼啸而过,枝头就什么都不剩了,所有的挣扎和落寞都凋零一地,人从上面走过,脚下便会传出一声声脆弱的叹息。总有爱逞强的小男孩在秋冬交替时节不愿被厚衣物束缚了手脚。他们身着单衣,在篮球场上挥汗如雨,任凭家长在身后百般劝说,他们也只是在焦灼的对抗中抽出宝贵的一瞬间,不耐烦地扔下一句“我不冷”,然后又飞快地跑向冰冷的篮筐,投入热血沸腾的一分。待这寒风呼啸而过,街上的行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裹上厚厚的冬装,拉链拉得高高的,帽子压得低低的,不愿多一寸肌肤暴露在刺骨的寒风中。
这冬算是彻底来了,但来得还不完整,不唯美。黄土高原本就缺少明亮色块的点缀,远山难见层层叠叠的青葱,多的是大块荒芜的黄土坡;黄河水奔流而过,一百多年前建造的铁桥在历史的变迁中容颜未改,两岸的色调尽是沧桑。到了冬季,阳光的色泽从热烈的明黄逐渐褪成略显沉闷的芥末黄,衬得大地无精打采,愈发流露出黄土地原本的古旧。夜,本就因那不可触及的深邃而坠入漫长。冬夜,只会让这漫长更加深不见底。下午五时刚过,天空就清空了一天里积攒的所有黄色,取而代之的是逐渐加深的灰,由远及近慢慢铺开,最后把小姑娘的红袄子、小猫的花袄子全都染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终于在一个静若处子的清晨,我轻轻拉开被从窗缝里偷偷溜进来的寒风浸泡了一整夜的布帘,惊喜地发现黑黝黝的天上竟露出星星点点的莹亮。再看缀满楼宇的大地,已是苍茫的一片洁白,将残月的余光倒映得明亮动人。初雪总是在夜的最深处悄然而至,独自美丽了一整夜后,将质朴、厚重的西北大地装扮得纯净又灵动。冬日为了迎接属于它的第一场雪,便叫那连日刮个不停的大风暂时停下脚步。空气均匀地流动着,好让初入世界的雪花不慌不忙落下,整整齐齐覆在蜿蜒的街道、积灰的屋顶和干瘦的枝丫。天色渐渐亮堂起来,可太阳的身影却无处寻觅。是厚重的积层云隐去了它,只叫那细腻的光芒微微渗出,只为增添雪的晶莹。这微光已是足够,足以让柔软的雪花刺痛人的双眸,让温润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我用力睁大眼眸,想把整个世界都装进我的瞳孔。远山银装素裹,谁能看穿那素衣下包裹着的是寸草难生的干裂的黄土地。积雪的树枝像一束盛开的冰花,绵密的雪紧紧抱住几个月前就开始凋落的枝干,温柔地拂去它身上的伤痕,一扫北方冬天平日里的严肃和萧瑟。在人迹罕至的角落,地上的落雪保存得更加完整,毛茸茸的像母亲为孩子准备的过冬的厚毯子。你要细细地看,便能发现这毯子上还印着一串串小小的梅花和桃花。那是小猫小狗留下的爪印,为这幅冬日琼雪图增添了几分鲜活和童趣。
雪还在不停地从天空的最深处飘向人间,除了微弱的“沙沙”声,整个世界沉默不语。原是那晶莹剔透的小花蓬松软糯,好似吸音的海绵,声波触碰到它们,就会渐渐失去能量,再无力气高声诉说。加之白色本就象征着宁静和安详,落雪后的世界没了其他色彩的干扰,视觉上的纯粹与听觉上的寂然相互呼应,无限放大了安静的感知。容易感伤的人最怕沉浸在这一望无际的静谧之中,深埋于心的思绪悄悄醒来,不可避免地将人拖入往事的漩涡。
十二年前的冬天,奶奶躺在冰冷的病床上日渐消瘦。她的精神时好时坏,有时甚至认不出我是谁。我是她最心爱的孙女,是她世界里唯一的光。她的双目近乎全盲,便用我的眼睛“看”了这个世界二十余年。可如今,她全然看不到我眼里的泪水像倾盆大雨般涌出。我能感觉到,奶奶的冬天就要来了,往后的春天再与她无关。那日天降大雪,北风呼啸。我们穿着白色的丧服,与白色的世界融为一体。奶奶静静的躺在这个沉默不语的世界里,等待着我们送她去另一个更加沉默的地方。自此之后,我不必再把映入我眼帘的繁星点点、浮云悠悠、人影绰绰细细讲给另一个人听,它们从我的笔端缓缓流出,浸湿了桌台上的稿纸。
傍晚时分,绽放了一整天的初雪大约是乏了,便懒洋洋地收起她婀娜的身姿,不再叫人轻易窥探她的美。雪停了,最早降临大地的雪花已经凝结成冰,空气也冷得仿佛快要冻住。放了学的孩子在雪地里尽情撒欢,齐心协力搭出一个可爱的雪人。待到孩子们都回家去了,那雪人就独自坐在月光下面,石头做的圆眼睛一闪一闪,树枝做的手臂轻轻挥舞,等待晚归的人为它添一顶温暖的毛帽,等待明媚的阳光将它的身体化成一条小河。有雪的冬天才是完整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