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影子斜斜地搭在单元楼的墙面上,像道没熨平的褶子。王根生蹲在树底下,吧嗒吧嗒抽着烟,烟蒂扔了一地,倒像是给树根撒了圈胡椒面。
“根生哥,地上都快能栽苗了。”张巧云挎着菜篮子从超市回来,蓝布帕子包着的土豆在篮子里晃悠,“你说你这蹲一下午了,腿不麻?”
王根生没回头,烟锅子在鞋底磕了磕:“麻?心更麻。”
太原这地方邪乎,前几年还是成片的平房,砖缝里都长着老槐树的根须,转脸就起了二十栋楼。西流村的两千多口人,揣着拆迁款和分房协议搬进新楼,可这楼里的日子,比以前在平房院里拌嘴还稠。就说王根生和对门的李保国,年轻时在一个煤窑上背过炭,冬天冷了还凑一块喝两盅,如今却因为阳台外扩那半米地,三天两头抄家伙。
“你当我不知道?你家那防盗网都伸到我家窗户根了!”李保国的大嗓门能掀了楼顶,他祖上是走西口回来的,说话总带着股子风沙味,“当年分房的时候就说好了,公摊面积一家一半,你这是欺负我家小子没在家?”
王根生也不含糊,山西人的犟脾气上来,十头驴都拉不回:“我家老婆子风湿,晒个被子咋了?你家闺女在阳台养鸽子,屎都拉我家空调上了,我说啥了?”
俩人大吵那天,整栋楼的人都扒着窗户看。三楼的刘老师急得直拍窗台,他教了四十年历史,这会儿却想不起哪段典故能劝架。社区的张主任倒是来了,手里攥着本《人民调解法》,可刚开口就被王根生怼回去:“法?当年拆迁办承诺的是朝南的大三居,结果给我个西晒的,这法管不管?”
张主任没辙,只能叹着气往回走。路过小区门口的小卖部,老板娘正用晋剧的调子哼《打金枝》,“你夫妻们要和气相,莫要吵来莫要啼”,唱得字正腔圆。张主任站住脚,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往刘老师家走。
刘老师家的书柜里摆着个晋祠圣母殿的木雕小人,是他年轻时去晋祠玩,老木匠送的。张主任摸着小人的衣褶子说:“刘老师,您给讲讲晋祠那对铁人?”
刘老师眼睛亮了:“那可有些说道。北宋的铁人,在圣母殿门口站了九百多年,风吹雨打的,铁胳膊铁腿都锈在一块儿了,可谁也没倒。你知道为啥?”他顿了顿,“因为底下的石座是连着的,根在一处。”
张主任点头:“咱们这小区,不就像那石座上的铁人?看着是各家各户,其实根都在西流村。”
第二天,社区活动室的门敞着,张主任搬来台老电视机,放起了晋剧《将相和》。王根生本来不想去,被张巧云硬拽着胳膊拉过去:“看看人家蔺相如,多大肚量。你这点事,搁古代都不够塞牙缝的。”
屏幕上,廉颇背着荆条跪在地上,蔺相如快步上前扶他。台下有人嘀咕:“这就对了嘛,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王根生眼皮跳了跳,看见李保国坐在最后排,手里转着个核桃,核桃上的包浆亮得像涂了油。
散场时,刘老师拦住俩人:“知道咱太原为啥叫龙城不?”他指着窗外的老槐树,“因为龙得有水有土才能活。咱西流村以前有口老井,谁家挑水不是你帮我扶桶,我帮你倒水?现在住楼了,那口井填了,可人心不能填啊。”
李保国的核桃停了,瓮声瓮气地说:“我家鸽子,明天就处理了。”
王根生脖子梗了梗,从兜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是晒干的花椒:“我家老婆子腌的咸菜,你尝尝。当年在窑上,你给我带过你媳妇做的油糕。”
张巧云在一旁拍手:“这就对喽!再过俩月要过八月十五,咱还像以前那样,各家出个菜,在小区广场摆百家宴。我做灌肠,刘老师您蒸黄米凉糕,根生哥家的老陈醋,保国哥你杀只自家养的鸡……”
话没说完,周围的人都应和起来。有人说要带枣糕,有人说要煮元宵,吵吵嚷嚷的,倒比以前在平房院里还热闹。张主任看着这光景,掏出手机给街道打电话:“不用派调解员了,咱这小区,自己和解了。”
秋老虎正厉害的时候,百家宴真的摆起来了。二十张桌子拼在老槐树下,红布铺得像片晚霞。王根生端着碗头脑,里头的羊肉片子颤巍巍的,他走到李保国跟前:“尝尝?我加了黄芪,补气血。”
李保国接过去,喝了一大口,辣得直咂嘴:“你这老西儿,放这么多醋!”
“就你精!”王根生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明年开春,咱把楼下那片空地整出来,种点玉米高粱,让孩子们知道,咱祖祖辈辈是靠啥活的。”
月亮升起来时,有人唱起了《人说山西好风光》,调子跑了八百里地,可听着比晋剧还顺耳。刘老师看着满院子的人,想起晋祠那对铁人,铁身子在月光下泛着柔光,就像此刻,每个人眼里的光。
老槐树的影子轻轻晃着,把所有的人影都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