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的豫南大山,漫山的映山红开得正烈。陆家媳妇在土坯房里疼得直冒汗,接生婆把一盆热水端到炕边时,窗外突然滚过一声响雷。"是个带把的!"接生婆裹着红布把孩子递过来,陆家老汉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烟杆在鞋底上磕了磕:"就叫陆山根,咱陆家的根,得扎在这山里。"
山根长到七岁,背着娘缝的布书包往山外的学堂跑。山路十八弯,他总比别人早到半个时辰,趴在祠堂的供桌上抄课文。老师见他铅笔头都攥得发扁,把自己的钢笔给他:"山根,好好学,走出大山去。"他攥着钢笔在裤腿上蹭了蹭,眼里亮得像山涧的水。
1980年夏天,录取通知书顺着乡邮员的绿色自行车铃,滚进了陆家的篱笆院。"西安金融学校!"村支书念得字正腔圆,陆家娘手一抖,搪瓷碗里的玉米糊糊洒在补丁上。山根爹把烟锅往桌角一磕:"去学本事,但记着,啥时候都不能忘了本。"临走那晚,娘往他包袱里塞煮鸡蛋,爹蹲在灶台前添柴:"到了外头,少说话多做事,别学那些花里胡哨的。"
一、新蔡的日子
1983年秋,陆山根揣着分配通知走进新蔡县工商银行的青砖楼。柜台里的算盘珠子噼啪响,他穿着娘做的布鞋,脚后跟在地板上蹭出轻响。"小陆是吧?"行长递过搪瓷杯,"咱这庙小,规矩大,好好干。"
他在记账科一待就是五年。每天天不亮就去擦柜台,算盘打得比谁都快,年底评先进时,红本本堆在抽屉里能垫起半尺高。同事张大姐瞅他实在,挎着菜篮子往他家跑:"山根,我给你说个媒呗?市建设局的李娟,人长得俊,性子也好。"
相看那天在县城的电影院门口。李娟穿件碎花衬衫,辫梢系着红绸带,见了他就脸红。山根攥着口袋里的水果糖,手心沁出的汗把糖纸洇得发皱。"俺叫陆山根。"他憋了半天,李娟抿着嘴笑:"俺知道,张姨说你老实。"
订婚时,山根往李家送了三床棉被、两身的确良。李娟娘拉着他的手:"山根,娟儿跟着你,俺放心。"结婚那晚,红烛在窗台上跳,李娟攥着他的手:"以后咱好好过日子。"山根点头,想起爹的话:"嗯,好好过。"
女儿出生那年,山根分到了带院的小平房。他在院里栽了棵石榴树,每天下班就抱着女儿看树苗抽芽。李娟系着围裙在厨房忙,锅铲碰撞的声响混着女儿的笑声,把屋子填得满满当当。周末回山里看爹娘,山根扛着米袋在前头走,李娟抱着孩子在后头追,山道上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
二、岔路
1995年的春天来得早,银行里新调来个女会计,叫王敏,郑州来的,说话带着城里口音。她总找山根问业务,钢笔没水了就借他的,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陆哥,你这算盘打得比计算器都快。"
山根没在意,直到有天加班到深夜,王敏递过来个保温桶:"俺熬的粥,你尝尝。"粥里飘着红枣,甜得发腻。山根想起李娟总熬小米粥,说山里人喝不惯太甜的。
那年夏天雨水多,李娟带女儿回娘家,山根在单位值夜班。王敏敲开值班室的门,头发湿漉漉的:"雨太大,俺不敢回宿舍。"她坐在床边织毛衣,线团滚到山根脚边,他弯腰去捡,手指碰在一起,像被电打了似的缩回。
"陆哥,"王敏的声音发飘,"俺知道你是好人,可...可俺觉得跟你在一块儿踏实。"山根猛地站起来,撞翻了椅子:"你别瞎说!俺有家。"他摸到墙上的全家福,李娟的笑在月光里发颤。
第二天山根请了假,往山里跑。爹在地里薅草,见他脸色不对,把锄头往地上一戳:"啥事?"山根蹲在田埂上,说不出话。爹蹲下来,烟锅在他面前晃:"忘了你娘咋教你的?庄稼人就得守着自己的地,荒了就啥都没了。"
回县城的路上,山根在供销社买了块花布。李娟见了眼睛发亮:"给俺扯的?"他点头,喉咙发紧。夜里,李娟摸着他的手:"你最近是不是有啥心事?"山根攥紧她的手,指节发白:"没有,就是工作忙。"窗外的石榴树沙沙响,像娘在耳边絮叨。
王敏没再找他,只是偶尔在走廊遇见,眼神怯怯的。有天她递来个信封:"俺要回郑州了,这个你拿着。"山根没接,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像看着一场没做完的梦。
三、风波
安稳日子没过几年,2003年冬天,银行里突然传开闲话,说山根当年跟王敏有瓜葛。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他靠着女人往上爬。山根憋着气,在会上拍了桌子:"谁再瞎咧咧,俺跟他没完!"
回家见李娟在抹眼泪,女儿抱着她的腿:"妈,同学说我爸坏话。"山根心像被针扎,蹲下来抱住女儿:"别听他们瞎扯。"李娟红着眼睛:"山根,俺信你。"那晚,两口子坐在石榴树下,李娟给他捶背:"俺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当年你要是想走,就不会跟俺回这小县城了。"
风波没过多久,王敏突然出现,挺着大肚子找到银行。"陆哥,俺离婚了,这孩子..."山根脑子"嗡"的一声,李娟不知啥时候站在门口,手里的菜篮子掉在地上,菠菜滚了一地。
"你听俺说..."山根想解释,李娟转身就跑。他追出去,在巷口抓住她的手,她的指甲掐进他的胳膊:"俺信你,可你得跟俺说实话。"山根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那不是俺的。"
第二天,王敏的男人闹到银行,把办公桌掀了。山根没躲,站在那里任他骂。李娟突然冲进来,把山根护在身后:"你别欺负人!俺男人啥样,俺清楚!"她从兜里掏出户口本,"俺们结婚十几年,他要是想做对不起俺的事,早做了!"
王敏的男人愣了,围观的人也愣了。山根看着李娟的背影,想起当年在山道上,她也是这样,不管啥时候都跟在他身后。
后来王敏走了,听说回了郑州。山根的爹特意来县城,坐在石榴树下喝了半瓶酒:"你媳妇是好样的,你得对得起她。"山根给爹倒酒,酒洒在桌上,像当年娘洒的玉米糊糊。
四、结果
2013年,山根接到调令,去省行工作。搬家那天,石榴树已经长得比房檐高,挂满了红灯笼似的果子。李娟在树下捡掉落的石榴:"带不走,怪可惜的。"山根摸了摸树干:"留着吧,回来还能看。"
去郑州的火车上,女儿靠在窗边玩手机:"爸,你当年真没动摇过?"山根看着窗外掠过的麦田,像看见山里的梯田:"你奶奶说,人心就像种子,得扎在自己的土里才能结果。"
省行的办公楼很高,山根站在窗前能看见半个郑州城。他还是习惯早起,把办公室擦得干干净净,算盘摆在桌上,像摆着个老伙计。有次开会遇见当年新蔡的同事,那人拍他肩膀:"山根,你真行,这么多年没走歪。"
2018年冬天,山根五十岁,在省行的职位坐得稳稳的。李娟也调来了郑州,在社区做网格员,每天走街串巷,跟谁都能聊上几句。周末一家三口回新蔡,老房子还在,石榴树的枝桠探出墙头。
回山里给爹娘上坟,山根蹲在坟前烧纸,火苗舔着纸钱,像当年灶膛里的火。李娟把供品摆好,轻声说:"爹,娘,山根现在挺好的,你们放心。"
下山时,女儿挽着他们的手,山道上的积雪咯吱响。山根想起出生那天的雷,想起西安的钢笔,想起王敏的保温桶,最后落在李娟的笑脸上。他攥紧手里的拐杖,那是用当年的石榴树桠做的,沉甸甸的,像握着整个家。
山风从耳边过,带着映山红的香,跟1963年那天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