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散尽

我居住的小镇在首山脚下南沙河畔，因此，常以襟山带水自鸣得意。茶余饭后，遥望首山，其意趣可与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相媲美。

相望日久，自然便有了登临的冲动。邀三二好友，穿槐林，步石岩，逾古寺，登墩台，临极顶，驰怀纵目。首山身前，平畴沃野，村舍间鸡犬相闻；南城北郭，高楼大厦鳞次栉比，蔚成大观。山脚下流星般风驰电掣的高速公路，巨蟒般迤逦伸展的高速铁路，载着我们这个飞速发展的时代，在历史的快车道上奔腾。而在它身后，巍峨兀立的千朵莲花山展开逶迤的画屏，在萦绕的云烟与悠扬的钟磬声里，掩去了刀光剑影，隐去了鼓角峥嵘。和平与宁静好似如丝如缕的薄雾轻岚，塞满了整座山谷。在牛乳般的空气里，连树叶上晶莹的露珠，也仿佛昏昏睡去。

而我的眼睛却醒着，透过历史的尘霾，我想起了二千三百多年前北方山野间的一幕情景:

一队铁骑在黑土地上仆仆奔驰，前锋直指一座傍水而建的坚城。他们劳师动众，不远千里，出关北向，攻城掠地，只为一人。这个人乃燕太子丹。罪名：雇凶杀人。杀手：大侠荆轲。情节：杀人未遂，当场击毙，但幕后元凶在逃。大军正行进间，见前方一座“大山”突兀而起，从正南方向看过去，恰如一个横卧沉睡的仙子，东首是额际，蜿蜒部分是下垂的长发，额下眉眼鼻唇分明可见，主峰如高耸的丰乳。往西是一道斜坎的梁，好像是一只手扶着腹部。主将勒住坐骑，定睛观瞧之后，喝令三军安营扎寨。然后，派人飞马传递一封书信给燕王喜。燕王喜非常害怕，假装召集太子丹密议国事，酒宴间将其灌醉。趁其酒醉，命人勒死，然后割下首级，用木匣装了，送到军中。

无独有偶，历史惊人地重复着。在秦将李信屯兵首山计杀燕太子丹之后，魏司马懿破公孙渊，唐王李世民征高句丽，都曾拥兵于此，或战或屯，将无声无息的首山演绎得风生水起，浪涌云翻，鹤呖草寒。

为什么首山会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呢？这要上溯到商周时期，政治家、哲学家箕子所建立的箕子朝鲜，而箕子朝鲜是为中国东北史之开端，这从一个侧面佐证了辽阳地区的发祥与开发。战国、秦、汉至南北朝置辽东郡，郡治在辽阳。而辽阳得名在唐朝晚期，唐以后辽阳一直为关外重镇。首山因其险要的地理位置，成为辽阳门户与屏幡。它扼秦汉古道，当仁不让地成为军事要塞。

不仅封建王朝、地方割据势力看中首山，帝国主义侵略者也挥兵染指首山。光绪年间，日俄战争的重头戏——辽阳会战在首山打响。这是继旅顺口战役之后，决定“东北战局”的关键一役。在一个月的时间里，日俄双方动员兵力六十万人，并付出伤亡四点二万人的沉重代价。在帝国主义铁蹄的肆意践踏下，首山茂密的原始植被，或被伐，修作工事；或被炸，毁于一旦；或被焚，付之一炬。一时间战火遍布，尸横枕籍，奇石峭岩均被捣毁，首山成了不毛之地。

我的首山啊！你是辽阳胜迹，在侵略者的屠刀下却遍体鳞伤、鲜血淋漓。我的首山啊！你是无辜者的座佑铬，在主权与尊严的天平上如一颗失重的头颅。我的首山啊！你是一口屈辱而沉默的钟，让我来做一根含怨的棒吧，用重重的撞击回答你写在耻辱柱上的“雄起！”

我忽然想起唐太宗李世民《辽城望月》中的诗句“玄菟月初明，澄辉照辽碣”；想起清康熙帝玄烨巡幸辽阳时题的诗：“林间苍藓侵人径，墙上新花缀女墙”；想起乾隆帝题写的名联“驻跸山前时有清风吹浊世，青云台畔常将落日照迷津”……而百年后谁来指点一个民族被瓜分、被欺凌、被压迫的迷津呢？

在被日人称作“桔山”的东南山上，散布着日俄战争时修筑的碉堡、战壕。风雨侵蚀的断壁残垣，锈迹斑斑的弹壳、散弹，都无言地证明：过去这是一片鬼哭狼嚎的战场。侵略者在相互残杀的同时，将屠刀指向了交战第三方——这片土地的主人。他们****烧杀，强取豪夺，令生灵涂炭，村村挂孝。辽阳人民义愤填膺，奋起反抗，给刽子手以沉重的打击。此时，远在东瀛留学的鲁迅在观看了日俄战争的纪录片后，毅然弃医从文，走上了思想救国的道路，唤起麻木的民众，投身于革命的洪流。

当战争的硝烟散去，清风寺的钟声消逝了巨炮的轰响，漫山遍野的山花遮盖了冲天的火光，清脆悦耳的鸟语冲淡了弹雨的嘶鸣，灿烂的星空像一张网撒下来，捕捉住萤火虫唱。温馨与静谧，是疗伤的药，也是忘忧的酒，服下它，再屈辱的一页也会被后来的春草轻轻覆起，再怆痛的记忆也会被如水的月光一一抚平。但血渗进石头，石头就有了血性；泪滴进泉水，泉水就有了性格；有这样的泉石护体，山就少了清高与孤傲，岭就多了倔强与从容。

在沁脾润肺的槐香里，我漫步在凉亭山间。我思想的骏马驰向三四百年前的仲秋。辽阳城中的士绅巨贾、平民百姓，傍晚出城门，或车或马或徒步徐行，络绎于秦汉古道。茂密的山谷里，明月朗照，从疏落的松枝间漏下斑斑驳驳的光影，清澈的泉水叮叮咚咚从岩石间淙淙流过。古刹上下，人们聚友呤诗，鼓瑟弹琴，品茶赏月，谈古论今。忽然从林间传来樵夫高亢嘹亮的歌唱，循声寻去，却踪影皆无，疑为仙人……

望着莽莽苍苍的山岭，我思想的骏马飞越关山险隘，猛地收住缰绳，昂首回到灿烂的现实面前，如同一位饱经沧桑与忧患的历史老人，鸟瞰着脚下生机勃勃的新城。从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楼群间，从一条条平坦宽敞的街衢上，从一个个商品琳琅的橱窗里，寻找着首山堡的影子，寻找着古战场的影子，寻找着通都大邑的影子……我为改革者站在潮头的勇气所感召，我为开拓者引领时代的精神所振奋，我为建设者非凡的创造力所鼓舞。我要成为他们中普普通通的一员，毫无保留地奉献我的光和热，我要把我的智慧和汗水洒在这片写满光荣与梦想的土地上，像革命人播下的种子，生根，发芽，开出希望的花，结出光明的果。不论什么时候，我都要和他们站在一起，生活，工作，战斗，因为他们，也只有他们才是历史真正的创造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