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逐(小说)
唐仪天
连绵的沙漠环绕着一块绿地,绿地的中央坐落着一厝低矮破旧的茅房,茅房周边是用茨柴垒起的羊圈,一枝濣杆写意地斜挂在水井旁,井边横称着一个原木雕凿出来的水槽。不用再解释,您也知道这是腾格里和巴丹吉林沙漠里屡见不鲜的羊房子了。
这个地方名叫马莲湖。
马莲湖远离农耕区,距离村庄三十多里地,是典型的沙漠腹地,是理想的天然牧场。马莲湖过去一直由我们村的两个生产队驻牧。改革开放后,老一辈的牧羊人回家搭理他的责任田去了,剩下了两个年轻的羊倌。这两个羊倌是榆木疙瘩脑袋渗不进油水的人,一年级上了三年还升不上级,只好辍学回家。回家后没个干事,生产队有的是用人的地方。于是,队长就安排他们到三十里外的沙漠里帮老羊倌放羊,这样一来,生产队可以省下一个壮年劳力,这些孩子也不至于吃闲饭,还能给家里增加一点收入。天不降无根之水,地不生无路之人。几年下来,两个小伙都变成了非常优秀的羊倌。
土地承包后,他们就在各自的生产队里买下了优良的种羊,以给群众代牧为业赚取钱财。农户家最多也能养个七八只羊,不可能有专人到沙漠里放牧,家里又没有足够的草料喂养,到了春季青草发芽的时候,只好把成年的母羊交给放羊的人代牧,顺便也解决了母羊怀羔的问题,放羊的人以赚取代工钱为收入。这个职业由来已久,双方都觉得很划算。
现在我们就来认识一下前面交代过的两个放羊娃,一个精瘦而高挑的小伙人们称他为麻杆子。另一个长得粗壮矮胖,大家都叫他柱顶石。两个人的名字正好契合了他们的形象。麻杆子和柱顶石同居在一个低矮简陋的屋子里,同吃一个锅里的饭,这也是多年形成的习惯。每天无论谁先做饭,都按照规矩在各自的面袋里挖出同样多的面粉,不能有私心杂念,不能此多彼少,这是出门人约定俗成的规矩,日子过得倒也安定。他们各自都有自己的羊圈,谁的羊群由谁来管理牧放,这一点上毫不含糊。
每一个行当都有自己的生活规律,羊倌的生活同样有板有眼。春夏时节,天不亮就得下滩放牧,要让羊吃到带露水的青草。中午上圈给羊上水,自己也做饭。每天的饭都是驴肚带拉面,有什么菜就吃什么菜,没有菜就用清油炝一点盐末,溜一点醋水,生活简洁清淡。只要春天的雨水落下来,遍野的野物就是羊倌们取之不尽的菜园子,沙丘上到处都长着肥胖葱绿的沙葱,放羊的间隙随便采一些,足够一两顿下饭菜。回来了放到锅里一焯水,捞出来就是一盘嫩生生的下嘴菜,生活好的羊倌烧一点油煎上去,那滋味真是诗一般的生活。没油水的人,撒上一撮盐巴,溜上几勺家酿的陈醋,清淡而又爽口。到了盛夏,羊奶角角挂满了荒滩,放养人一边放羊一边把最好的羊奶角角采摘到毛织的褡裢里,焯了水,也是绝好的下饭菜。到了剪羊毛的时节,羊的主人们都要来亲自收剪自家的羊毛,顺便看一看自家的母羊。来的时候如果家中便当,就会顺便带一些时鲜的瓜果蔬菜,这个阶段羊倌们是不缺蔬菜的。
羊倌们吃完了简单的午餐,还要给羝羊喂料,这是羊倌的大事情。一个羊倌如果养不好羝羊,是很耻辱的事情,是不称职的羊倌。人家在你的圈里代羊,为的就是秋后母羊能够下个羊羔。如果你的羝羊不行,让母羊空了身子,那么你收代工钱的时候,就会受到指责,甚至会收不到代工钱,被人赖账。所以,每个尽职的羊倌都会不惜代价地养护好自己的羝羊。
羝羊就是羊倌的脸面。羝羊的雄健与否,决定了一个羊倌的名誉和收入。
吃罢午饭,麻杆子和柱顶石就在柳编的篰篮里挖好饲料,站在各自的羊圈门上,发出羝羊能够听懂的呼叫声,晓事的羝羊习惯性的挤出羊群,来到圈门上,羊倌打开圈门放出羝羊。两个羊倌各自掏出羊骨头烟锅子,一边听羝羊“咯噔咯噔”吃料,一边圪蹴在圈墙上“嘘喽嘘喽”的抽烟。
两个羝羊仿佛是天生的冤家,一出圈门相互敌视一会,喉咙里就发出一种排斥异己的声响,鼻子喷着粗气,不共戴天的样子。两个羊倌抽着烟,各自夸耀着自己的羝羊是多么的争气和厉害。吹着吹着两人都来了气、上了劲。他们两人便给羝羊腾开了战场,两个羝羊无冤无仇却毫不客气拉开了架势。一场属于羊的战斗就在两个羊倌的怂恿下拉开了帷幕。一开始两个羝羊看起来势均力敌,保持着你进我退,你退我进的平衡态势,几个回合下来,也只是一点皮毛之伤。后来的战斗就激烈了,最终是柱顶石的羝羊被麻杆子的羝羊打到了,它们的脑袋上都流着鲜血,体力消耗也到了极限。本来是人的一场战斗,却转嫁给了羊,让羊蒙受了体力的消耗和皮肉的疼痛。
获胜的羊倌高傲的举着头,把他的羝羊赶到了圈里。失败的羊倌抚摸着羝羊的身体,也把羊收到了圈里。羊的仇恨慢慢地潜入到了羊倌的骨缝里。他俩谁也没说话,各自躺在自己的铺盖上午睡。平常的打闹和玩笑今天没有了,一张窄小的土炕上,他们向背而卧。心中憋着的气,从鼻子里呼呼地出来,他们各自都辗转不安。很显然,这个中午他们谁也没有睡着。
下午,正常下滩放牧。饮食起居依然像往常一般井然有序。
有一天,家里托人带来消息,让麻杆子回家相亲。麻杆子很是兴奋,他态度谦和的把自己的羊群托付给柱顶石。这也是羊倌们的规矩,谁家里有事了,或者哪个羊倌生病不舒服了,另一个羊倌就要责无旁贷的承担起管理和放牧的职责。这也是每个驻牧地都有两个羊倌的缘由。
既然是馈呈,柱顶石没有理由推脱,只好爽快的答应了。
毕竟都到了青春勃发的年纪了,尽管他们心智的发育还有些欠缺,生理的发育已经成熟到了累累欲滴。接到这样的好消息麻杆子的确有些心花怒放,他心急火燎地换好了衣服,咧着嘴巴笑眯眯的离开了马莲湖。
然而,柱顶石却不怎么高兴。自打那天麻杆子的羝羊斗败了他的羝羊,他心里总是窝着一口气,同住一个圈道,同吃一眼井里的水,同吃一个滩里的青草,同喂一样的饲料,凭什么你的羝羊就比我的羝羊厉害?我们从小辍学回家,一起放羊,喝的是一样的水,吃的是一样的饭,凭什么你就有人介绍媳妇,我怎么没有呢?论身材你比我高,可是论体重你却比我少啊?柱顶石百思不得其解。解不开就窝气,窝气就不高兴,不高兴就想着要好好整治整治。有时候,老实人想事情想得走了心比聪明人更可怕。
这个夜晚,柱顶石第一次失眠了。不是因为缺少了伙伴,也不是因为一个人在野外恐惧,而是因为嫉妒。
麻麻亮他就起来了。麻杆子走了,托付的事情还不能含糊,毕竟两个人在沙窝窝里一起长大,一起同餐共宿多年,起码的面子还得有着。他把两群羊合成一群,没想到刚刚合到一起就发现两个冤家对头又开始较起劲来。麻杆子的羝羊因为上次占了上风,这次连起码的畏惧也没有一点,一个箭步扑上来,把柱顶石的羝羊砸了个趔趄。正当它发起新一轮攻势时,柱顶石用一条皮鞭抽到了那只羝羊头上。羝羊有点怯,但它丝毫不记恨拿着皮鞭的羊倌,它认定柱顶石的那只羝羊就是它唯一的仇家。
羊倌柱顶石知道事情不会就此罢休,如果把两只羝羊同时赶到草滩上,势必是一场没完没了的角逐,弄不好其他的羊们也无法安生吃草。于是,他想:既然麻杆子的羝羊这么厉害,今天我就把我的羝羊圈到圈里,让他的羝羊去爬羔(交配),把它累死在母羊的背上。这样确定了以后,他就把自己的羝羊重新圈到了圈里,二百多只羊的群里只有一只羝羊。
中午上水的时候,他看见那只羝羊一早上光顾了爬羔,没有吃多少青草,肚子瘪踏踏的,心下里就暗暗该恨,恨不得很快就把它累死。
中午吃过饭,他躺在炕上思想,这事情不对呀?让他的羝羊成天干好事,我的羝羊显然吃亏了。听说古代的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人家还都不满足,这样的美事,怎么能白白让给他的羝羊呢?柱顶石越想越纠结,又想让麻杆子的羝羊爬羔累死,又不情愿让麻杆子的羝羊干好事。最后,他想了一个很龌龊的手段——在麻杆子羝羊的舌根里,捆了几圈细铁丝,让它吃不下草料,慢慢地神不知鬼不觉的死去。
这个中午,柱顶石异常兴奋。他为他这个高明的手段而窃喜不已。这个中午,柱顶石汗流浃背,他完成了一个人对一只牲畜以及它主人的阴险报复。
麻杆子回到家里,才知道家里为她张罗的媳妇是一个脑袋瓜子不太灵便的外地丫头。这个丫头是人家花钱从外面买来的媳妇,领回来才发现脑子不太灵光,通过亲戚引荐,介绍给了麻杆子。麻杆子的爹妈想,自己的儿子也是个蠢笨人,要想娶一个百灵百巧的媳妇,简直是白日做梦,就把这事情应承下来。真是猪皮镜子照脸——各对各眼。麻杆子天然就缺失审美和辨识的能力,有的只是生物的本能属性。麻杆子一见那个丫头就看上眼了。父母想,既然双方都没有意见,就把这事情办掉吧,省得夜长梦多。
半个月后,麻杆子办完婚事回到了马莲滩,一看到自己的羝羊成了这副模样,心里很难过。检查羝羊身体也没有发现其他问题,也无理由去埋怨为他辛辛苦苦放了半个月羊的柱顶石。他把从家里带来的肉食递给了柱顶石:兄弟,这是我结婚待客的肉你尝尝。至于那只羝羊,肚子底下走风的牲口,不行就杀了,还能落张羊皮钱。两人相安无事。
到了晚上,麻杆子非常兴奋,如数家珍的给柱顶石讲起他结婚的事,都是没文化的榆木蛋子,几乎毫不遮掩地合盘端出。他们认为人和牲畜没有什么差别的,只是多了件遮羞的衣裳。
柱顶石听着麻杆子讲述男女合欢的场面,咽了一口一口的口水。这一夜麻杆子睡得鼾声雷动,柱顶石又是一夜失眠。身体的骚动和对女人身体的若干揣测和向往,搞得他没有一点睡意。二十多年的懵懂一朝被麻杆子打开了,真是罪过啊!睡不着有多么痛苦?柱顶石第一次感受到了。整个晚上,他的脑海里出现的不是女人,就是羝羊爬羔的镜头。
没过几天,麻杆子又想回家。柱顶石咧着嘴说:麻求烦死了,你干脆把你媳妇领过来吧。要不别叫人领走了。麻杆子一想,是啊!我的媳妇我不领谁领?
麻杆子就把媳妇带来了。媳妇带过来,住宿就成了问题。两个人就这样一间茅房,再不知事也不能睡在一起吧?麻杆子巴巴地望着柱顶石,欲言又止。柱顶石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麻杆子就把心事说了出来。柱顶石异乎寻常的仗义。他说,你们两个睡里头,我睡外头。
到了晚上,屋子里就传出嗯嗯唧唧粗声喘气的声音。这声音像一把木刀,反复持久的锯着柱顶石的心。柱顶石睡不着,就光着身子从门缝里瞄,漆黑的夜晚,他只能听到声音,什么也看不到,只好尿泡尿回到被窝里煎熬。煎熬着,煎熬着,一个想法就煎熬了出来。
半夜里他开始大呼小叫地呻吟,麻杆子听到他鬼哭狼嚎的呻吟,出来问情况:你呱妈声喊的咋啦?他说:我今天突然肚子痛的忍不住啦。麻杆子就把他扶到屋里,一张炕只能容下两个人,麻杆子说,你睡炕上,我蹲地下打盹。新婚之人,注定很累。一会儿麻杆子就打起了均匀地呼噜。柱顶石就摸到女人的被窝里,女人脑子不太灵光,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就迎合了起来,这一夜柱顶石在麻杆子徘徊于梦乡之中时,偷尝了禁果。
此后,麻杆子一如既往早起晚归,柱顶石放羊总是来的很早,去的很迟。傻媳妇面对两个男人,似乎没有任何的亲疏远近,总是憨憨地笑。
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终于败露了。一天中午,麻杆子因为忘了带烟锅,早早回来了,一进门发现柱顶石猴在自己女人身上动作的正猖狂,一种生物争夺交配权的愤怒产生了。麻杆子操起擀面杖在柱顶石的屁股上狠狠地挖了几下,柱顶石翻起来操起了菜刀,女人光着身子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也许她今生也不会知道。
两个男人从此就和那两个羝羊一样成了天然的仇敌。
时光在推移,季节在变幻,偷偷摸摸的欢愉仍然在继续,只是两个男人没有了先前那样的语言交流。
后来,马莲滩的羊房子上就少了一个细瘦高大的羊倌麻杆子,敦敦实实的柱顶石成天领着那个傻媳妇,翻沙越野地放羊。他们经常在羊们爬羔的刺激下,无所顾忌的在沙滩或者草地上做着二人运动。再后来,公安局的警车带着一帮人在沙窝里寻寻觅觅,之后,把柱顶石戴了手铐抓走了。傻媳妇坐在高高的沙丘上,曾经泡泡糖一样粘着他的两个男人都不见了,两群羊自然地合并到了一起。夕阳里,两个从未见过面的羝羊,有纠结在了一起,一种决一死战的架势。傻媳妇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了神经,突然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天动地颤的。
而滩上的母羊们依就像往常一样啃着疏疏朗朗的青草。
草于2019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