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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廷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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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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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浆水

凤凰公社办公室秘书叫祁上林,平时爱说爱笑,在公社机关人缘很好。祁上林个头瘦高端正,浓眉圆眼尖下巴,喜欢打篮球,说笑,身体棒棒的。每天吃过晚饭就抱着篮球到后院的操场上,有时候一个人也要打一小时,三伏天也坚持。“打球释放多余的精力,一身汗,人也轻松。”

突然有一天,祁上林被县纪委和县委组织部的人宣布开除公职,大家很惊讶。

祁上林苦笑一声,对公社书记王学敏说:“哎,书记啊,干柴见火,哪有不燃的道理?我不是柳下惠,没那坐怀不乱的定力,就认自己的命了。我也不怪谁,就依县上的处理吧。念我曾与你共事六七年,也曾救过你一命,往后有啥好机会,别忘了提个醒。我这就回去了。”祁上林向公社书记王学敏表了这番白,也算是辞别。背上铺盖走出公社大院,往老家草山村去了。那时的草山村。草山大队离枣川公社也就四十多里路。

虽然在大饥饿的年代,但因为没有特别饿着,祁上林显得很精干。也很挺住事情,多大的亏也能承受得住。被开除了公职,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反正那时间工作也就每月拿二十几元工资,比回家种土豆好不到哪里去。

“可惜了,是个好小伙哩。”王学敏叼着烟斗,像斯大林同志一样,目光坚定,无可奈何地目送祁上林远去,心怀悲悯地说:“可咋就管不住自己的那个呢?还整天打球。”

公社的女厨子杜梨梨反倒哭得泪涟涟的,小声嚷着:“你们说我被祁上林强奸,你们不要冤枉他。小祁是个憨厚人,小祁没有跟我睡过,和我睡过的人多了,可不是小祁一个呀!”但是,嚷归嚷,祁上林还是走了。

告发祁上林的人是枣川大队的主任黑蛋。

春耕生产刚结束,祁上林和公社书记王学敏一起去枣川大队检查工作,什么都好,就是发现有四窖洋芋忘记窖藏到哪块地里了,等找到后,芽子已经长到一尺多长。洋芋大部分朽了。足足三千斤洋芋,这可是个不小的损失。城里的干部正在闹饥荒,分豆腐和猪肉时,猪头上都帖着领导的名字,生怕被别人拿错。三千斤洋芋不知要救多大的饥谨。何况是留的种子呢,如果及时调到缺籽种的公社,就会生出若干洋芋。正如鸡生蛋,蛋抱鸡,无穷无尽呀。竟然被忘在大田里,这负责生产的大队主任咋整的?如此马大哈,简直是破坏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

面对祁秘书此番上纲上线的批判,黑蛋争辩说:“祁秘书,你嘴里留情,高抬贵手,咱这枣川,别的啥不出,就出个洋芋嘛,看你说的,好象天要塌下来了。不就三千斤洋芋吗?算个屁!我家的猪一年也要吃三千多斤呢。今年,我家不喂养猪了,省下的洋芋交给大队。”

黑蛋不争执便罢,他这么一说,反而惹恼了祁上林。祁上林便借题发挥,小题大做,又想在公社书记跟前卖弄,硬把鸡毛大的一点事情弄大了。此时期,“文革”刚刚开始,正是没事找事、心动如潮的时候。祁上林初入仕途,没有一点社会经验,政治上没吃过丁点亏,憨牛一条。黑蛋被捆了起来,首先是被狠揍了一顿。最终一连声地下话求情:“祁秘书,我服了。”

黑蛋嘴里这么说,但是心里憋了好大一股气。暗自发誓:有朝一日,老子总要揪住你龟子孙的尾巴,你龟子孙别太猖狂,你龟子孙不就刚在张掖参加过什么社教吗?凭那点资历,想急着升官是不是?老子非要瞅空子揪住你龟子孙的尾巴。

山不转水转。人与人之间,不找茬则和和气气,找嘛,就多得很,大小都是。人无完人,金无足赤。

尽管黑蛋也喜欢占村上妇女的便宜,长期占有村民富贵的老婆,晚上甚至从炕上赶走富贵,大模大样上炕睡富贵的老婆,但是,富贵是个胆小老实人,根本不知道这是吃亏,只要多给一点救济粮和棉花票就成。

黑蛋是大队干部,肆无忌惮;祁上林是公社干部,在这点上马虎大意了。

祁上林离家老远干公家的事,回去一趟也不便,老婆娶进门二三年了,还没有孩子,没孩子无所谓,关键是,一个人在公社里,有时也实在难熬。枣川公社是个一年当中多雨、多雪、多雾的地方,交通闭塞,盛产豌豆和洋芋,也出产油菜,农家自制的菜籽油清澈、金黄、浓香,公社干部不愁吃,尤其是多余的朽洋芋喂养的肥猪,一年杀两三头,足够每周改善伙食。唯一不足的是:呆在公社里,缺少文化活动,有时候真还急人。

公社大院在没有多少娱乐的荒村。通常情况下,安静得很。女厨子杜梨梨是公社机关唯一的女人。丈夫是个农民,住在离公社大院不远的山坳里。几年前被自家的公驴照裆踢了一蹄,没能力了。杜梨梨人漂亮,做饭的手艺也好,与前任公社主任相好,就被招到公社里了。招呼了地、县不少下乡干部。在众多荒村男人追逐的目光中,杜梨梨看上的还是祁上林。要缠上祁上林并不难,每顿打饭时,多表表心迹就可以了。有肉的饭,多夹几片肥的,有油的汤,多瓢几勺。就算是洋芋苦菜浆水,也多找一点臊子。浆水酸酸的,臊子香香的。祁上林每次在打饭时,也能感到杜梨梨温暖热火的眼神。

公社大院在没有多少娱乐的荒村。院子中央的几棵油松树和白杨是麻雀和喜鹊的天堂。有一天下村回来,公社里没有别的人,杜梨梨把炖好的苦菜野韭花浆水鸡肉端到祁上林的宿舍,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喂他吃。“你吃嘛,你这个人呀,人家给你夹到嘴边的肉都不吃,你要吃啥嘛,你这个小祁,死心眼。”祁上林实在忍不住了。“我吃,我吃。这么受吃,合口的肉,谁不馋?傻子呀?”

说着,两个人就都顺水推舟地作了。

一次成瘾,二次心野,三次习以为常,四次肆无忌惮。

黑蛋的机会来了。这天,祁上林和杜梨梨正四肢并拢,上下粘和,处于高度兴奋状态时,“嗵嗵嗵”,黑蛋砸门了。

“谁?”

“我,黑蛋。”

“啥事?”

“祁秘书,你大白天的,拉上窗帘,关死门,干啥呀,这个的,社员们办个事还当你不在。”

“我问你,啥事?”

“不是要发棉花票吗?我今儿个专门来领了。这都快晌午了,眼看天要发白雨,我还要赶回去哩。”

“明儿来领,行不?”

“不成呀。祁秘书,明儿个我还要进城去买牛绳。”

“可我腰扭了,实在疼得起不来。”

“我进来给你揉揉,我懂按摩。”

“完了,完了。”

“咋就完了?”

“我是说我完了。我没给你说,我这是给小杜......”

“没啥。”就听杜梨梨说到,“是我心甘情愿的,与你没关系。”

“男盗女娼的,与你没关系,难道,难道与我有关系?”

黑蛋一脚踏开祁上林的宿舍门。两个人还赤条条地搂着呢。

“时间也太长了,让我在外等了整一个点。”

黑蛋到区上和县里告了祁上林一状。

干部作风检查工作队下来调查时,祁上林和杜梨梨死活不承认,做决定时,县里组织部长说,这种事情,一般都不会认帐。便果断作出处理。

祁上林回村后,老母亲的眼睛气麻了。老婆气得差点跳崖自杀。

在家呆了有一年半,老婆生了个儿子,才都放心。这就可以脱开身到外面打工挣钱了。祁上林去外县和一帮穷哥儿挖矿,金银财宝没挖到,却挖了一些铅锌矿,买了一点零花钱。文化大革命进入高潮,免不了被批斗了一回。出门搞副业与生产队五五分利也没心干了。到一九八一年,“命运”转顺。

“娘,我去还是不去?”

“去干啥?”

“到城里找点活。”

“快去快回。”

“是。”

没忘了给娘磕三个响头。

一进城,半年过去了才给家里面捎话,说自己已经平反了,工作也安排了。在农科所。工资每月四十元。

“好他娘娘的肉包子哩唉。他又要出去工作,他忘了前些年工作时,我为他的事情急麻了眼,幸亏菩萨保佑才好,这才几年?媳妇子,你去把他叫回来,没良心的,你就说我说来,你坐在家里啥都不要做,就当把看门的锁子,我们也能养活他。”

媳妇子已经生养过五个娃娃,这就挺着第六个大肚子坐了牛车去城里叫祁上林了。

祁上林本想此次出山,定要大干一场,争回几年前丢尽的面子。说来机会也好。当年共事过的王学敏书记已经荣升县扶贫局局长了。王学敏在枣川公社工作时,有一次得了急性阑尾炎,疼得要死,公社卫生所作不了这么大的手术,当时又没有汽车,又下了大雪封了山,牛车都没法子驾,祁上林便背了王学敏连夜赶到邻近、通车的柳林公社,算救了王学敏一命。那一路上,祁上林一把连着一把地摔汗,却不曾停下歇一歇。人生难得有一二次壮举,壮举留英名,终会生效,受人一报。在王学敏帮忙下,祁上林被招聘为技术员。

老婆子现在叫他回去,祁上林偏不听。“你妇人女子家,头发长,见识短,担心个啥?我现在也没那个花心了。你回去给老娘说,让她放心。我一个大男人,四十多岁了,一事无成,总得趁早干番事业吧?干番事业,对子孙后代也有个交代。”老婆子一听在理,就挺了大肚子返回山里。回家后,被老母亲大骂一顿,末了扔一句:你再去叫他,他不回来,我上吊算了。

祁上林只好买了三斤清油去找王学敏。说明情况后,王学敏也表示惋惜,但没说调他回本乡工作,只是说:“回就回吧,把家里的事情弄安宁些再说。和气生财嘛。”

“那就谢谢你了,王书记。”

“这有啥值得谢的?你那几斤清油带回去孝敬母亲吧。顺便,我这里也有两斤木耳,你家里缺这东西,也带回去,表示组织上的一点心意。”

“那,不好吧?”

“有啥不好的?你看你这个人,真是的。”

“那我就领了,谢谢你呀,王书记。”

“好吧,要回就早点回。”

也没提出个折中的请求,好不容易恢复的工作,就这么扔掉了。如果不扔,顺顺当当地干到现在,就算退休,每月也能拿两千多元的生活费。但祁上林就这点命。命坏。坏就坏在一皮囊的花肠子上。

回村后,一切照旧了。还是王学敏一直记着救命之恩,不久,又叫乡上工作的一个兄弟给祁上林任了个村支书,多少有了点名头。

枣川那地方,原先是林地,森林茂密,土壤肥厚,雨量充沛,气候温润,苦荞、油菜、小麦、豌豆、洋芋、包谷这一类高山旱地庄稼年年丰收。天下闹饥荒,枣川有余粮。一九六一年,城里不少人就到枣川背粮,拿水果换洋芋,拿西红柿换豌豆。一九五八年起的大砍伐持续到一九八八年天然林保护工程启动,三十年时间,枣川的各个山头都给理了光头。气候随之一年年恶化。夏季的冰雹大如鸡蛋,有时持续下两三个小时,地上可以堆积一米多厚,咂死人畜的事情经常发生,咂烂房屋,毁掉庄稼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回村后,祁上林家的日子反而一年年不好过了。母亲也在贫病和几分悔恨中死去。

祁上林安埋母亲后,向老伴大致安排了一下家务,毅然出山,找故旧闯江湖。

他往深圳给人押解红芪,一跑就是三年。他结识了一些港商,大开眼界。积攒了几万元后,就自己收购贩卖药材,在私商群体中渐渐混出了眉目。潮起潮落,祁上林坚持薄利多销,从不囤积居奇,见兔子就撒鹰,又很讲义气,诚信,在别人吃大亏的那几年,相信他的那几位台商、港商照样收他的货,祁上林练大了。

一九九三年秋,一天深夜,深圳中山街。

祁上林和台商海子从一家洗脚屋享受完全身服务出来,月光羞涩,海风吹拂,十分惬意。

两人并肩在街上走着。

海子问:“祁先生,你年轻时都干过啥事情?”

祁上林漫不经心地说,“年轻时,在人民公社当过秘书,以后又在生产大队当过村干部。”

海子惊讶道:“这么说,你立过大功劳呢。”

祁上林长出一口气,说道:“功劳?就砍的树多。”

海子听了哈哈大笑。“那是破坏生态,你这号人,适合做大生意,我们两岸人士合作,一定可以做个大生意。”

祁上林说:“大陆这些年也开始搞市场了?迟早要超过美国,实现两岸统一的。”

海子若有所思,说道:“你说得对,终有那么一天的,祁兄啊,到那一天,你我还应该好好合作啊。”

祁上林诚恳地说:“那自然。”

这样说着,已经到宾馆了。

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祁上林在深圳以诚结交港台商人,苦心经营,几年出手近千万吨中药材,赚了近百万元,吃喝玩乐的瘾也过足了。

这天晚上,祁上林也和海子于海滨酒楼彻夜玩乐。后来发现自己患上了爱滋病。

病危中的祁上林,住在医院,当糖蜜无味时,忽然想起枣川山中老妻的苦菜浆水来,记忆中,枣川苦菜浆水的味道是那么可口,三伏天解暑消烦,十几年未曾品尝了,想起来心里生凉意。祁上林打电话给家乡的朋友,把话捎给老妻。

老妻老泪纵横。给已经当家的儿子说了情况,就提了一罐刚刚泡好的苦菜浆水,急匆匆进城,坐火车,三天三夜后赶到深圳,一下车,祁上林派来的车就把她接到香港。祁上林身边暂时没别的人,只有新聘的秘书戴丝,十分温柔体贴地守侯着他。

老妻的到来,让祁上林大为感动。而老妻这些年也完全理解他了。认为这是有本事的人。只要祁上林每年寄回家几万元,管人家在外做啥?没本事的男人打发女人出去挣钱,没本事的婆娘打发男人出去闯荡。

老妻来了,祁上林让戴丝安顿稳妥,又让陪上转了几处公园、景点。老妻不识字,不辩东南西北,云里雾里,花花绿绿,叽哩呜鲁,看不懂,听不清,眼花缭乱。满耳噪音,不如刘姥姥逛大观园有兴致,只是有些晕。

晚上吃饭,老妻打开枣川苦菜浆水罐,一股特别的土膏露气从土罐中溢出,让祁上林眼冒金光。

“哦,好清香。大嫂子,这叫什么菜来着?”戴丝高兴地问。

“这就是地地道道的枣川苦菜浆水,山泉水、苦菜豇豆浆水。大妹子,咱庄稼人没别的手艺,就会伺弄个坛坛罐罐,泡个苦菜浆水、豇豆蒜瓣。”

“大嫂子啊,你可真不简单啊。”

“让你见笑哩。咱枣川的泉水泡的苦菜浆水豇豆,老祁早些年在家里时最爱吃,他是顿顿离不了呀。”

“这可以当一个特产嘛,有商业开发价值。”

不亏是祁老板的秘书,多年跟随,也练就了商业慧眼;戴丝一下子为枣川泡菜动开了脑筋。

“对。”祁上林也顿悟到这一点,“你们不妨以后就合作开发枣川苦菜浆水泡菜。”

“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娃他妈,香港、台湾市场上缺这个,能行的。我的财产,你和戴丝以后继承了,合办一个枣川苦菜浆水泡菜淹制经销有限责任公司,老伴你任董事长,戴丝任总经理,儿女们也可来这里协助。但是你们必须记住,生产基地必须在枣川,因为那儿才有上好的豇豆、苦芥菜、包心菜、山泉水。这就算是我的遗嘱。”

“这算什么遗嘱?”老伴问。

就在这时,祁上林头一歪,倒出一口长气,结束了此生。似乎毫无遗憾。

后来,戴丝精心运作,枣川苦菜浆水泡菜还真在海外打开了市场。

再说海子,他感念朋友的诚意,筹划在枣川荒村创办生态园区。在中国北方的高原上,海子领略到了祖国山河的壮美,也粗略地悟到了祁上林气质、脾性、人格的成因。

他在枣川买了四千亩荒山坡地种植苦菜、淫羊藿、蒲公英、党参、黄芪、红芪、沙棘、枸杞,发展种药农业产业,在苦菜浆水中加上更多中药材,创造了更好的产品。并植树造林,期待年老后能在这片园地休憩。

这一点,祁上林在世时,没有预想到。

当年把祁上林告了一状的黑蛋,年过七旬还是精神矍铄,整天乐呵呵的,过上小康生活后,经常在外给人看风水,择吉日,学了一些中医,给人开秘方。还通过熟人介绍,到戴丝和海子的生态园和酸菜厂看了一段时间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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