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时间和空间捣碎,细细咀嚼,品味酸甜苦辣,慢慢消化,这或许就是人生的要义,直到属于自己的一个过程结束,便将捣碎时空的器具搁置在一个角落,尘封,被另外一个过程发觉。
老屋的北墙角,闲放着太祖婆从娘家背回来的一个石臼,高一尺,口径一尺。石臼边沿打磨成六角形,开着一个小口子。我小时候常常见到爷爷、婆婆、母亲、父亲在石臼砸食盐、辣椒、花椒、调料,自己手腕子有劲后,也砸青盐、花椒,一家砸东西,声音顺着地面传好远,左邻右舍都能听得见,居住在小山村,总是听得见咚咚咚的砸石臼声音。林涛、溪流、风声、雨声、雷声、石臼声,鸟鸣声、有时候的唢呐、锣鼓声,就成了乡村原生态的交响乐,在所有这些声响中,石臼的声音低沉,隐约,如同山村的幻想,依稀,然而持久。它不同于鸡鸣犬吠、驴吼马嘶、寒风啸叫,它是家家户户场院里正在捣鼓饮食的敲击和召唤。
生活的味道从石臼中产生,时光的味道也从石臼中产生。
父亲讲,我家的石臼是太婆年轻时从娘家的御龙山村背来的,那山距离我家的龙凤山有四十几里山路,隔着五座大山,来回一整天走路,太婆很少回娘家,石臼是那里的麦子石头打凿的,石臼的底部还有一些花纹,可见石匠的巧心。
在农村,一个妇女,任务是生养、看管孩子,缝补衣服,做饭,也做庄稼活,比如秋天从山里将豌豆背回家,剥豆子,晒豆子,到村底下水沟石磨坊磨面,立冬后,将卷心菜切成丝,在小溪里洗净,做酸菜。
太爷去世得早,四十几就离开人世了,太婆一手拉扯四个子女,我爷爷是大儿子,十六岁开始给城里的商户背药材和花椒,从武都城往文县碧口,沿着白龙江边的栈道,来回一次三十天,这一路上都要自己在住店时做饭,少不了家里人砸的盐巴、花椒、辣椒,每次出门,太婆用麻布袋装好这些生活必需品,目送远行的人,期待一路平平安安。
我想,那远行的人,走多远,都会听得见家里的石臼传出的咚咚声。
时光流逝,家里的石臼自从母亲用到七十岁,就闲置到墙角了。我偶然回老家,看见它很可怜的模样,就用抹布擦一下,好像是回忆逝去的时间和亲人。
其实在进城后,我也购买过一个看上去很秀气的石臼,是机器打磨制作的,大理石材料,光滑,精致,也砸过几次花椒、辣椒、调料,但是,城市里现在有更先进的粉碎机、研磨机,我购买的石臼用了不到十年,就搁置在阳台上了。
“可以养一盆睡莲。”
邻居小邓建议。如果大一点,可以养鱼。
“我想,还是砸花椒好。”
“楼房里砸花椒声音太大,干扰别人休息。”
“我搬到楼底下去,在院子里砸。”
我真的将石臼搬到院子里的一棵冬青树下。我的动作吸引了许多同院居住的老人小孩的关注,他们有时也砸调料、花椒、辣椒、阿胶,也围着石臼交谈生活体验。石臼成了另一种时间和空间的媒介。
所有坚硬的事物都需要一个捣碎的器具,石臼只是其中之一,时间在悄悄流逝,石臼也在被悄悄捣碎。这是我在一个七千年前的古文明遗址里观摩一个石臼时感觉到的。
几天前,正是腊月十五,一轮明月照在故乡的山野,古寺和村庄因为太阳能灯光的点缀,在月光下显得更加炫亮,因为一位堂兄去世,我与深夜赶回故乡送行,围坐在炭火边烤洋芋时,我还是想起太婆从娘家背来的石臼,我一个人到旧居的屋檐墙角下与它默默对话,眼前晃过这些年村里一个个逝去的亲人,他们好像都被月光吸去了,如同粉尘,消融在无垠的虚空了。石臼,以恒定的姿态,计算着思念的质量和能量,等待某一天,我们在晚辈们的锣鼓声中消失。
经师念诵着《度亡经》,“咚咚咚”的鼓声就像加快节奏的石臼捣击声一样,在月光中颤颤悠悠。
“到那边去,保佑全村吉祥如意。”学生们听见我向亡者这样吩咐,一起呼喊:“金口玉言。”
侄儿全幅突然问:“人民币和美元是不是有好多地方在印刷?是不是每天都在印刷?”
“这个我不太清楚,我希望你积极支持山地公路修建,把放牛时走过的陡峭山路都修剪成车路和步道,发展乡村旅游,吸引大城市的游人,把花椒、山野菜、洋芋、土鸡蛋都能就地销售,不必再运输到山外,进城摆摊,修路时占地的事情想开一些,别阻难。”
“二爸你批评得对。”
“你都五十几了,还单身一人,想开些,心胸开阔些。”
“你今年过年上山吗?”
“上山,还想吃你用石窝子砸的洋芋搅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