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都城以西六十公里处,有一古镇,名唤角弓。这名字便带着几分杀气,想是古时战事所遗。我三十年前曾经在角弓中学教过三年学,经常在课余时间带着学生作田野考察,了解民风民俗,所以就留下了深刻印象。
记得初到角弓时是个深秋,白龙江两岸的稻田金黄一片,沉甸甸的稻穗低垂着头,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镇上老供销社的砖墙上还留着“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的标语,字迹已经斑驳,却依然倔强地存在着,像极了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农耕文明。而这片稻田的一部分,据说是全县人民在农业学大寨时平整河滩造出来的。
角弓西接甘南藏区,与舟曲县毗邻。站在镇西头的老槐树下远望,能看见连绵起伏的青山,那里已经是藏民放牧的草场了。唐宋时期,这里属于中原西部边界,北宋的抗金边关。三国时,诸葛亮六出祁山,蜀与魏的拉锯战常在此发生,战后,这里又是屯军种田的地方。镇上老人说,耕田时还常能翻出锈蚀的箭镞,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兵士留下的。
如今的白龙江两岸,沃野千亩。春来冬油菜花开,金黄一片,故有油菜花艺术节之设;秋至则稻香满谷。最是那角弓大米,因得山溪灌溉,品质殊佳。米粒晶莹饱满,煮成饭后香气扑鼻,口感绵软中带着韧劲。自唐宋至明清,皆为贡品,世称武都贡米。我在角弓教书时,常去学生家访,家家户户的晚饭都飘着这种特别的米香。
武都一地,历史悠长。
春秋战国时,秦设武都道,以通西南氐羌。至汉武帝时,征西南夷,置武都郡。“武都”二字,取“以武止戈”之意,拓疆土,显国威,建都会,督西南,融诸族。而后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战事未尝断绝。此地南可入川,西能进藏,四围崇山峻岭,天险自成。白龙江穿行秦岭巴山之间,宛如一条纽带,系连中原与西南。
记得有个叫李长生的学生,家住在镇子最西头的山脚下。他父亲李永寿是镇上少数还保留着全套传统农具的老农,从木犁、耙到打谷桶,一应俱全。他是镇上唯一的钉鞋匠,且是从四川广元上门到武都来的。我去家访时,常看见李老汉在院子里擦拭那些农具,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孩子的头发。他说这些家伙什都是他爷爷传下来的,"比我的年纪还大哩"。
春日插秧时节,李永寿会带着长生下田。他赤脚踩在泥水里,腰弯成一张弓,手指灵巧地将秧苗插入泥土,动作行云流水。长生跟在后面,学着父亲的样子,却总是插得歪歪扭扭。老汉也不恼,只是笑呵呵地说:“不急,稻子认得自家人。”他向我请求:“老师,我希望我家长生初中毕业去当兵,当兵回家种田,守住种田的家业。”那时我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直到多年后重访角弓,看见长生已成家立业,带着自己的孩子下田插秧,那娴熟的手法与他父亲如出一辙,才恍然大悟。
夏日的稻田是另一番景象。稻苗抽穗后,整个河谷都变成了绿色的海洋。晨起时,薄雾笼罩着稻田,阳光穿透雾气,在稻叶上洒下细碎的金光。傍晚时分,蛙声四起,此起彼伏,与远处村落的炊烟一起,构成了最质朴的田园画卷。
李老汉说,种稻最重要的是懂得"稻的脾气"。什么时候该灌水,什么时候该翻泥晒田,都有一套祖传的讲究。"稻子跟人一样,渴了要喝水,闷了要透气。"他总爱指着田里的稻子对我说,"你看这稻穗低头的姿势,多像我们庄稼人干活时的样子。"确实,成熟的稻穗总是谦卑地低垂着,越是饱满的稻穗,头垂得越低。
秋收是最忙碌的时候。整个角弓镇都沉浸在丰收的喜悦中。打谷场上,连枷起落,稻粒飞溅;晒谷坪里,金黄的稻谷铺满一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妇女们围坐在一起,一边拣选稻谷,一边聊着家长里短。孩子们在稻堆间追逐嬉戏,偶尔会遭到大人的呵斥,但转眼又忘记了规矩,继续他们的游戏。
我离开角弓前的最后一个秋天,正赶上丰收季。李老汉特意送来一小袋新米,说是用最古老的方法碾的,保留了米的胚芽,营养最好。那晚我用铁锅煮了饭,米香弥漫了整个宿舍。长生和几个学生跑来蹭饭,我们围着蜡烛,就着自家腌的咸菜,吃得津津有味。灯光下,长生的眼睛亮晶晶的,他说:"老师,我以后也要像我爸一样,种出最好的稻米。"
如今武都城廓渐扩,兰州至成都、重庆之铁路、高速相继贯通,交通之利日显。白龙江两岸群山,遍植油橄榄与花椒,而河谷稻田,反成珍稀。去年秋天,我重返角弓,发现变化之大令人唏嘘。镇上的老房子大多翻新成了水泥小楼,老供销社已经拆除,建起了超市。只有那棵老槐树还在,树干更粗了,树皮上的裂纹更深了,像个历经沧桑的老人,默默见证着时代的变迁。
我特意去了长生家。他父亲已经过世,那些老农具被长生擦得锃亮,挂在堂屋的墙上,成了装饰品。长生不再种稻,而是承包了一片山地种花椒,收入是以前的几倍。"现在种稻不划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年轻人都不愿意下田了,嫌太累。"
但令人欣慰的是,镇子东头还有几户人家坚持种稻。一位姓张的老农告诉我,虽然种稻的人少了,但角弓大米的名气反而更大了。"现在人都讲究吃健康,我们这儿的米不打农药,用山泉水浇灌,城里人抢着要哩。"他骄傲地说。
秋日里,我站在白龙江畔,看那仅存的几十亩稻田。稻浪翻滚,香气氤氲。农人弯腰其间,汗滴禾下。这景象已延续千年,而千年之间,多少兵戈扰攘,多少朝代更迭,稻子却只管生长。想那唐宋时进贡的稻米,与今日田中摇曳的,原是一般模样。古人食此米,今人亦食此米,而种稻之人,已不知换了多少代。
田埂上几个小儿奔跑嬉戏,笑声散在风里。远处新修的高速公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山还是那些山,水还是那些水,稻子还是那些稻子。变的只是人,和人的活法。
黄昏时分,我独自走在田埂上,脚下是松软的泥土,耳边是渐起的蛙声。这蛙声与三十年前无异,与千年前辛稼轩所闻,想必也无二致。忽然想起李老汉说过的话:"稻子认得自家人。"
我忽然寻思,在这片土地上,真正的主人也许不是来来往往的人类,而是那些年复一年生长、成熟的稻谷,是那些在黄昏时分准时鸣唱的青蛙,是那些看似沉默却见证了无数沧桑变迁的山川河流。
离开角弓前,我去看了长生的花椒园。红艳艳的花椒挂满枝头,空气中弥漫着辛辣的香气。长生说,他儿子在省城上大学,学的是农业科技,打算毕业后回来搞现代化种植。"说不定哪天,我们又能大规模种稻了。"他笑着说,眼里闪着希望的光。
回望角弓古镇,夕阳为白龙江镀上一层金辉。江畔的稻田在晚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坚守与变迁的古老故事。稻香飘过千年,还将继续飘向更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