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9月3日的太阳格外刺眼.
村口老槐树上的大喇叭正播放着抗日战争胜利40周年庆典实况。我蹲在柴房角落,看着父亲用麻绳将老黄牛卷进草席,那曾踏过无数田垄的粗粝脚掌,此刻像被缚住的云团般绵软。
老黄牛是家里的老臣,它脖颈处磨出的茧子比父亲手掌的老茧还厚。记得去年秋收时,它拉着满载麦捆的板车,在泥泞的山路上踉跄摔倒,站起来后仍倔强地甩动尾巴,将沾在肚皮上的泥浆抖落。此刻它垂着头,浑浊的眼睛倒映着父亲布满血丝的眼眶,喉间发出微弱的呜咽,像是在和这个耕耘了十二年的家告别。
“埋在溪边那片向阳坡吧。”父亲擦了把脸,扛起锄头往门外走。我跟在后面,听见母亲在灶屋压抑的啜泣声。山坡上野菊花正开,父亲挖了整整两个时辰,铁锹撞击岩石的声音惊飞了几只山雀。老黄牛入土时,我看见父亲偷偷摘下草帽,露出头顶新添的几缕白发,和牛身上的白毛一样刺目。
晚饭时,煤油灯的光晕在土墙上摇晃。父亲吧嗒着旱烟,烟灰簌簌落在粗瓷碗沿:“往后这二十亩坡地,单靠人力可不行。”二爷磕了磕烟袋锅,铜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听说天水的秦川牛,个子小却能顶两头大水牛使。礼县大桥的牛市,逢五赶集。”
姑父旺盛是个走南闯北的能人,三天后就牵着一头小黄牛出现在村口。那牛犊不过三个月大,浑身毛色像刚出炉的蜂蜜,额间却有块铜钱大的白,像老天爷随手点的印记。它好奇地甩着细尾巴,啃食路边的狗尾巴草,完全不知等待自己的命运。
“得阉了。”冬兴哥提着铜铃铛来的那天,小黄牛正卧在草垛旁晒太阳。惨叫声撕破午后的宁静时,我躲在草堆后捂住耳朵,却看见它被松开绳子后,仍一瘸一拐地走向食槽,低头吞咽草料的样子,仿佛在倔强地证明自己仍是个“男子汉”。
转眼到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晨光熹微中,父亲将枣木犁套在小黄牛肩上。它不安地刨着蹄子,犁铧在冻土上划出刺耳的声响。我和母亲站在田埂上,看着父亲弓着腰,手把手教它“左拐”“直行”。起初小黄牛总往斜里跑,犁出的沟垄歪歪扭扭,惹得二爷在旁直跺脚。但到了晌午,它忽然像开了窍,步伐渐渐沉稳,犁铧翻起的土浪如同起伏的暗金色绸缎。
十二岁那年的夏天,割草成了我的必修课。我常背着竹篓,跟着小黄牛往后山走。它认得最肥美的草场,总在蒲公英盛开的地方停下,用鼻尖轻轻拱我,示意我去采摘那些毛茸茸的种子。有次我心血来潮,抱住它的犄角要比试摔跤,没想到它竟配合地慢慢屈膝,轰然倒地时惊起满地蚱蜢,把我笑得直不起腰。
但小黄牛也有脾气。那天我心急抢收,不耐烦地抽了它一鞭子。它突然昂首嘶鸣,四蹄腾空而起,拖着犁在陡坡上狂奔。我死死拽着缰绳,耳边风声呼啸,眼看就要栽下悬崖。千钧一发之际,犁辕勾住了老核桃树,剧烈的冲击力让我摔出老远。等我爬起来,看见小黄牛浑身是汗,胸脯剧烈起伏,却安静地站在原地,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我,像是在道歉。
二爷总说:“犁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十七岁那年暑假,我第一次掌起犁把。小黄牛似乎知道我紧张,走得格外慢,还不时回头看我。当第一垄笔直的土沟在脚下延伸时,二爷站在田埂上笑得露出豁牙:“好小子,有出息!”山风掠过层层梯田,送来远处汉王镇中学的上课铃,恍惚间,我分不清自己更爱课本里的唐诗宋词,还是掌心这根粗糙的枣木犁把。
师范毕业那天,我背着行囊走出村口。回头望去,小黄牛正在溪边饮水,夕阳将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够到我家的土坯房。
后来每次寒暑假回家,它都会远远地发出低鸣,用头蹭我的衣角,像是埋怨我许久不归。
二爷走的那个冬天,雪下得格外大。
父亲抹着眼泪说:“牛卖了吧,家里添了马,驮运方便了,以后用牛时,和别人家交换一下好了。”
我站在空荡的牛棚前,摸着墙上还残留的草料碎屑,突然想起小黄牛初来乍到时,总爱用犄角蹭这面土墙。买家来牵牛那天,它一步三回头,缰绳在它脖颈勒出红痕,却始终不肯挪动半步。最后是父亲狠下心推了它一把,那声悠长的哀鸣,至今还回荡在我梦里。
如今在邻村小学教书,孩子们总爱问我为什么不吃牛肉面。“做一个老黄牛一样的人,淳朴的人。”我望着窗外的群山,想起老黄牛下葬时的野菊花,想起小黄牛额间的白月光,想起那些在坡地上与牛相伴的日子。
山风掠过教室的窗棂,恍惚间又听见熟悉的牛铃声,混着二爷的烟袋锅声、父亲的吆喝声,还有岁月深处,一头小黄牛笨拙却坚定的犁地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