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幸福经常在梦中听见老庙里敲打羊皮扇鼓唱的“开路先锋大将”曲:有钱人家的孩儿穿的绣花鞋,没钱人家的娃儿穿的破烂鞋,没良心的老鹰,叼着去垒了窝。
在秦岭褶皱间蜿蜒的龙凤村,晨雾总是裹着山核桃树、山茱萸和黄松松球的苦涩。
“祖祖辈辈穷,就是没有产业公路,要想富,先修路。必须修建一条连接龙凤村、李家村、杨家村、王家村四村的环形公路,贯通三千亩耕地,方便农业生产。”大喇叭里,李幸福在动员村民。“眼前的利益必须给长远的利益让路。眼光放远,结束人背马驮的历史。自己村里的人绝不能阻碍自己村庄的发展,这就是自我革命!”
2019年春,当履带式挖掘机碾过露水未干的田埂时,金属的轰鸣惊飞了整片坡地的斑鸠。幸福握着操纵杆的手掌沁出汗,却在反光镜里看见福贵举着斧头冲来,斧刃在朝阳下泛着冷光。
“停下!这是我伯的地!现在归我。”福贵的胶鞋踩碎田垄上的碎瓷片,裤脚沾着隔夜的泥。他额角青筋暴起,仿佛那三亩坡地不是黄土,而是埋着先祖的坟茔。
幸福熄了引擎,金属驾驶室的门轴发出吱呀的呻吟。他跳下时,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蹭过冰冷的履带。“福贵叔,你伯临终前签了转让协议。”他摸出泛黄的纸页,边缘被岁月啃出毛边,“这片地要通一号产业路。”
“协议?”福贵的斧柄重重杵在地上,震落核桃树的新芽,“他闭眼时我在喂饭,咋没听他提过?”唾沫星子溅在协议上,洇开墨迹。“你伯得到耕地咋就成了你的?”
“我伯是我养老送终的,他的耕地自然由我继承。还有房子。”
围观的村民挤在土坎上,像群受惊的麻雀。
王根根支书缩在老皂荚树后,烟袋锅子明明灭灭。
他当村干部二十年,最擅长在耕地和宅基地纠纷时躲进厕所,此刻,由于修建产业路要占用三分耕地,幸福和富贵发生了争吵,他却蹲在地上,一个屁也不敢放。挖掘机是县里拨的扶贫设备,停工一天都要挨批。
“朝这儿砍。”幸福突然扯开工装衣领,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他脖颈处有道蜈蚣似的疤痕,是去年抢修水渠时被落石砸的。“修路是给全村人活路,你砍死我,龙凤村还是要变样。”
空气凝滞的刹那,帆布军靴踏碎碎石的声响由远及近。县文化馆派来驻村帮扶的李队长的迷彩服肩头落着草屑,裤头沾满鬼针草籽,水壶在胯间晃荡。他在福贵跟前蹲下,从帆布包里掏出两个烤得焦黑的洋芋:“老哥哥,尝尝?这是幸福昨儿在工棚烤的。”
福贵的斧刃微微下垂。李队长掰开洋芋,热气裹着焦香漫开:“您守着这薄地种玉米,年成好时亩产才三百斤。路通了,旋耕机、三轮拖拉机直接开到地头,咱们种黄芪,一亩顶你十亩玉米。没有产业路,几千亩坡地一直荒芜着,都十几年了,农三代谁还习惯上山背洋芋、背小麦?”
他从裤兜掏出皱巴巴的报纸,头版照片里,邻县的标准化种植园闪着银光。接着有打开手机翻出当地融媒体发布。“大家应该晓得,修建产业路是自己主动干的事,形成网格化产业路,谁家的耕地都会占一点,宁愿种几窝,不愿种一坡,这就是前后比对。你细细想想。还是大家都主动贡献一点地为好。上面的补助就一点点,都阻挡,口长得大大的要赔偿,这路那年那月能修建?狗吃草莓的地方永远是狗吃草莓,野猪成灾,村边的洋芋也种不成了。”
暮色漫过山脊时,福贵的斧头已插在田埂上。
李队长和幸福蹲在挖掘机旁,就着月光剥洋芋皮。“修产业路是一场自我革命。”李队长用树枝在地上画圈,“不是扛枪打仗,是革穷根的命。”火星溅在他发白的解放鞋上,“要修十几条产业路,把龙凤村织成现代化交通网。”
“放心,再大的困难,也能扛住。”
一年后的惊蛰,一号产业路竣工的鞭炮声惊起满山布谷鸟。沥青路面在阳光下泛着黑亮的光,像条墨色的龙盘在山腰。乡干部举着相机拍照时,幸福在路基旁栽下第一棵银杏树苗——这是李队长教的,修路不忘生态。
当挖掘机的铁臂再次扬起,2号产业路的开工典礼上,福贵突然扛着锄头出现。他把锄头重重砸进土里,恳切地对幸福说:“老侄,给我分配个活儿,我要看着这条路通到自家花椒园。”
“好吧,我就教你开挖掘机。”
三年光阴,挖掘机的履带在山间盘旋出五十公里路网。推土机推平了户与户之间的地界碑,装载机铲走了几十年形成的闭塞。那些曾被福贵死守的荒地,如今黄芪苗在滴灌带间舒展嫩叶,生态鸡群在核桃林间刨食。合作社仓库里,黑豆堆成小山,土鸡蛋码成整齐的方阵。
2024年深秋的黄昏,幸福陪着李队长走在新修的产业路上,一直到村后南山顶。远处传来福贵的吆喝声,他正指挥工人将最后一批黄芪装车。“老李,你看。”幸福指着漫山遍野的光伏板和风电叶扇,“这路不光通产业,还通希望。”
李队长摘下草帽扇风,鬓角的白发在风中扬起:“这是场静悄悄的革命。有勇有谋敢于担当就能前进,怕得罪人就退缩。”他弯腰捡起颗滚落的黑豆,“当年举斧头的福贵,现在成了种植大户。你说,这算不算比炸碉堡更厉害的胜利?”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和蜿蜒的产业路重叠在一起。山风掠过新栽的银杏林,沙沙声里,龙凤村正孕育着新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