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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廷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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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文学
2025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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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廷贤儿童文学作品:牧马陇南

山与星在低语。

陇南的山是有记忆的。它们沉默地矗立了千万年,岩层里嵌着远古海洋的盐粒,褶皱里藏着秦汉的烽烟,沟壑里流淌着红军长征时溅落的血滴。龙凤山只是这片群山褶皱里的一道浅痕,却足以装下立秋和狗狗布的整个青春,以及那些关于山外与星空的、带着草香的幻梦。

一、归山的风

立秋回到龙凤山那天,风里带着苦荞的味道。他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山口那棵老槐树下,看着远处坡地上啃草的马群,像一滴被阳光蒸发的水珠,重新落回了这片生养他的土地。帆布包很轻,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物,和几本被翻得起了毛边的书——那是他从陇南一中带回来的全部家当。

“汪!”一声熟悉的犬吠刺破寂静,黄黑色的狗狗布像道闪电冲下坡,尾巴摇得像面小旗子。它身后跟着几匹老马,缰绳松松垮垮地拖在地上,蹄子踏过碎石的声音,和狗狗布的喘息声混在一起,构成了立秋最熟悉的归家序曲。

“布,”立秋蹲下身,任由狗狗布在他身上蹭来蹭去,鼻尖抵着它湿漉漉的脑门,“我回来了。”

狗狗布是条半野的土狗,却比山里任何一个人都更懂立秋。一年前,立秋背着沉重的书包离开时,是狗狗布跟着他走了三里地,直到被立秋喝止,才蹲在路边,看着他的背影变成山坳里的一个小点。如今,那个小点回来了,带着一身城市的尘土,眼神里却多了些狗狗布读不懂的东西,像被雨水打湿的星空,朦胧又沉重。

接下来的日子,龙凤山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立秋每天天不亮就赶着马群上山,狗狗布跟在他身边,时而追逐野兔,时而趴在他脚边晒太阳。马蹄踩过带露的青草,惊起的蚂蚱蹦到立秋的裤腿上,他只是低头把它弹开,目光越过连绵的山脊,望向陇南一中所在的方向,那里有他没能抓住的光。

二、书页里的火种

立秋带回的书,大多没能逃过被卷汗烟的命运。山里人不识字,但认得纸的好坏,那些印着密密麻麻小字的书页,比粗糙的草纸更适合包裹烟叶,点燃时还带着股淡淡的油墨香。

立秋的母亲把一摞书抱给邻居时,手有些抖。“孩子们用过的,干净。”她声音很轻,不像去年秋天,见人就扬着手里的录取通知书,说她家立秋是“鸡窝里飞出来的凤凰”。那时的骄傲像山丹丹花一样,在她眼角眉梢怒放,如今却蔫了,只剩下被风刮过的干涩。

村民们接过书,客气地说着“可惜了”,转身就撕下几页,卷进黄澄澄的烟叶。打火机“啪”地一声响,烟雾缭绕中,那些曾经承载着立秋大学梦的文字,就在一声声咳嗽里,化作了飘散的灰烬。没人再提“凤凰”,也没人再问立秋在学校的事,龙凤山的空气像被冻住了,沉默得能听见云飘过山顶的声音。

只有狗狗布,看着那些被撕碎的书页,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它蹲在立秋脚边,用头蹭着他的手背,眼睛里映着那些侥幸留存的书本——那是立秋特意藏起来的,几本历史、地理和生物。

三、二十遍的神话

村里有个小男孩也叫狗狗布。

狗狗布原名其实不叫狗狗布,这只是山里人随口起的绰号。他爹娘最早给他起的名字叫富贵。富贵从小跟姑母一起长大,跟着姑父放牛牧马,姑父嫌他名字“贵气”,就请教村里的阴阳先生给他改一个低调有泥土味的名字,老先生眯起眼睛说:干脆就叫狗狗布,以狗为伴。这之后,村里的老人小孩们喊他狗狗布,上学时的登记本上索性写成了“狗蛋”。平日里大家叫它狗狗布,喊着喊着,连他自己都快忘了最初的本名。他小学五年级就辍了学,不是笨,是姑父说“认得几个字够记工分就行,放马才是正经事”。姑父家就一个表妹,也赞成他放牛。

但狗狗布爱书。龙凤山全村,能称得上“书”的,只有村头老庙里那本缺了封面的《水浒传》上卷,和村支书家那本被老鼠啃了角的《西游记》下卷。这两本书,狗狗布翻来覆去读了二十遍,连书页间的霉斑位置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能背出武松打虎的每一个动作,能想象出孙悟空腾云驾雾时,金箍棒划过空气的弧线,尽管他从未见过真正的老虎,也从未走出过龙凤山的范围。

“立秋哥,”这天傍晚,夕阳把马群的影子拉得老长,狗狗布攥着衣角,声音像蚊子哼,“你那些书……还有剩的不?”

立秋正用草绳捆着马料,他虽然只是个14岁的少年,但是身材高大,梯形的脸庞,宽厚的胸膛,浓眉环眼,像传说中的门神秦琼,饭量又大,常常吃不饱,担心将来饿死;而狗狗布却是个瘦小如猴子的小矮个;立秋听见狗狗布央求,声音细小却让他心里一惊:“你要书做啥?”

“我想……看看。”狗狗布从怀里掏出个东西,递到立秋面前——那是个铁皮打火机,磨得锃亮,是他用三匹公马的鬃毛跟货郎换的,山里孩子的宝贝,能在暴风雪和暴雨天点着湿柴,能在黑夜里划出一小片光明,是山野生活的“法宝”。“我用这个换。”

立秋看着那打火机,又看看狗狗布眼里的光,那光比打火机的火苗更亮。他忽然笑了,从帆布包里掏出那几本藏起来的书:“拿去吧,一个打火机,换一整个世界,你赚了。”

书里有彩色的地图,标注着陇南之外的山脉与海洋;有黑白的插图,画着细胞分裂的轨迹和恐龙的骨架;有铅字排印的文字,讲述着商鞅变法的刀光和赤壁之战的火光。最让狗狗布痴迷的是那本《陇南地方志》,封皮已经脱落,里面却详细记载着这片群山的秘密:仇池山曾是古氐人的王国,祁山是诸葛亮六出祁山的战场,青泥岭留下过李白“青泥何盘盘”的叹息,哈达铺的屋檐下,曾挂过红军的草鞋……

狗狗布把书藏在山洞里,每天放完马就钻进去读,用烧焦的树枝在岩壁上画地图,画那些他只在文字里见过的山。山洞里很暗,他就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天光看,直到太阳落山,书页上的字迹模糊成一团,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四、马背上的时空折叠

那晚,狗狗布做了个奇怪的梦。

他骑着一匹雪白色的马,马鬃像流动的银河。他没有缰绳,却能随心所欲地指挥马匹。他们从龙凤山出发,马蹄踏过的地方,草叶瞬间枯黄又返青,仿佛时间在脚下折叠。

先是仇池山。山巅云雾缭绕,他看见穿着兽皮的古人在岩壁上刻字,那些字扭曲着,竟慢慢变成了《地方志》里的记载。接着是香山,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突然绽放,又瞬间凋零,花瓣飘落在他手背上,变成了唐朝的诗卷。

“驾!”他轻轻夹了夹马腹,白马腾空而起,落在一片开阔的谷地。旗帜猎猎,甲胄生寒,是祁山。他看见诸葛亮坐在轮椅上,羽扇轻摇,目光穿透千年的风,落在他身上,带着一丝悲悯。白马嘶鸣一声,跃过一道山梁,眼前出现了陡峭的石阶,青泥岭的路比《地方志》里写的更险,石阶上的青苔里,嵌着李白的脚印,每个脚印里都盛着一汪月光。

他又到了文县天池,湖水像块巨大的蓝宝石,倒映着从未见过的星空,星星比山里的密十倍,每一颗都在低语。最后,他停在哈达铺的一条老街上,穿着灰布军装的士兵们正围着一张地图讨论,地图上的线条闪烁着红光,像一条条流动的血河。他想靠近些,却被一阵风吹散,白马载着他,又回到了龙凤山的坡地,马群正在安静地啃草,晨露在草叶上闪着光。

他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手心全是汗,仿佛真的握过那匹白马的缰绳。

五、山的边际与星的方向

立秋发现狗狗布在看书后,没说什么,只是偶尔会坐在他身边,指着地图上的某个点,讲些书里没写的故事。

“你看这儿,”立秋指着地理书上的太平洋,“这比咱们陇南所有的山加起来都大,海水深得能把龙凤山整个淹进去。”

狗狗布瞪圆了眼睛:“真的?”

“真的。咱们人在地球上,就像牛身上的虱子。”立秋捡起一块石子,在地上画了个圈,“地球是圆的,像个鸡蛋,咱们就住在蛋壳上。”

“那……山外面还有山吗?”

“有,多得很。但光知道山没用,得知道山是怎么来的,人在山里干过什么。”立秋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要知道地球有多大,就读地理;要知道生命的价值和意义,就读历史。”

他看着远处的群山,像是在对狗狗布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家穷,每月的生活费都凑不齐。初中没学过英语,上了高中跟听天书似的,根本跟不上。上大学?想都不敢想。”他忽然挺直了背,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要是去当兵,我就努力当将军。将军能走出这片山,能看到整个地球。”

狗狗布没听懂“将军”的意义,但他听懂了“走出山”。他想起梦里的那些山,那些只在书里见过的名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却又带着股劲。

立秋的母亲越来越少出门,见了人也只是低着头走,再也听不到她夸立秋“有出息”的话。村民们也不再议论“鸡窝里飞出凤凰”,那些曾经的期待像被秋雨打落的果实,烂在了地里。龙凤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沉默,连风穿过树林的声音,都比往常低沉了几分。

六、十元钱的勇气

狗狗布用了半年时间,把立秋给的书翻烂了。

历史书里的朝代顺序能倒背如流,地理书上的山脉河流记得比自家马群的习性还清楚,生物书里的细胞结构,他能在脑子里画出立体的图像。他甚至能根据《陇南地方志》里的描述,在龙凤山的沙盘上,复原出三国时祁山的攻防地图。

这天,他找到姑父,攥着衣角,憋了半天才说:“姑父,我想考初中。”

姑父当过兵,在喀什巡逻过五年,知道世界有多大。他正蹲在门槛上抽旱烟,闻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考啥初中?放好你的马比啥都强。”

“我想考。”狗狗布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想走出龙凤山,去看看书里的地方。”

姑父的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没再说话。

第二天一早,狗狗布揣着从姑父那里借来的十元钱,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到了乡小学。村小的王老师看着这个穿着打补丁衣服的孩子,接过那皱巴巴的十元钱,在报名表上写下“狗蛋”两个字,接着又擦掉,写成王富贵——那是他早已被遗忘的学名。

“想读书?”王老师问。

“想。”狗狗布点头,眼里的光和那天他递出打火机时一样亮。

“好。”王老师拍了拍他的头,“读书好。”

王老师是乡小学的校长,是狗狗布同村人,按照辈分,狗狗布叫王老师堂叔,他很有同情心。前几年由民办教师考上师范学校毕业后成为正式教师,去年当上了校长。

那天晚上,狗狗布又做了个梦。还是骑着那匹白马,在陇南的群山里奔跑,仇池山、香山、祁山、青泥岭……那些山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山上的草木、岩石、甚至空气里的味道,都和《地方志》里描述的一模一样。他甚至看到了山外的景象:高楼像雨后的竹笋一样冒出来,铁轨像银色的带子缠绕着大地,飞机拖着白痕划过天空,比他见过的任何鸟都快。

他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跑到学校,王老师正在晨读,见他气喘吁吁的样子,笑着问:“做美梦了?”

狗狗布用力点头:“嗯!我梦见好多山,还梦见山外面的东西!”

王老师放下书,望向远处的龙凤山,阳光正从山坳里爬上来,给山顶镀上了一层金边。“那必定是个好梦。”他说,“梦是会长大的,就像山里的树,只要肯扎根,总有一天能碰到天上的云。”

狗狗布看着王老师,又看向远处的群山,心里忽然明白:书里的字不是死的,它们是活的种子,落在心里,就能长出翅膀。哪怕此刻他还在龙凤山放马,但他的梦,已经跟着那些书页里的文字,跟着那些地理坐标和历史年份,飞向了更远的地方。

陇南的山依旧沉默,但这沉默里,已经藏着破土而出的声音。风穿过树林时,带来了远方的气息,那气息里有海的咸,有星的光,还有一个少年用十元钱和一整个冬天的自学,换来的、关于未来的无限可能。而那匹在梦里奔跑的白马,正扬起鬃毛,等待着载他穿越时空的褶皱,奔向那些既在历史里,也在未来中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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