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山原先没有舞剑的人。
原先的道人袁大眼行走山间只是手拿一根梨木拐,上面长着十几个鬼头疙瘩。据说是他一次化缘时,看见一户农家门前长着一棵酸梨树,农妇见他风尘仆仆而来,主动施舍了一碗清溜溜照得见修道者大白胡子和大眼睛的面汤,老道说,给这个酸梨树喝吧,说完,挥手一扬一下子泼上去,梨树就长满了疙瘩,道人第二次化缘时,长满疙瘩的梨树做成了拐杖,赠给了道人。
若干年之后,一个叫春翔的年轻人到龙凤山村帮扶,背着一口剑,健身剑,很有些“仙风道骨”。
一、雪岭逢剑
五台山的雪总比别处落得早,也落得沉稳空寂。
那年冬天,雷冲背着龙泉剑下山时,心中揣着隐隐约约的青涩梦境;青石板路上的冰棱还挂在松针上,像一串串冻住的月光。行囊里只有两件僧衣、半卷《道德经》,还有攒了三年的一万元人民币——那是往日在寺里抄经、帮香客引路攒下的,本想用来印些经文,此刻却成了云游的盘缠。
向西,向西,明明白白有一种心灵感应。走了四十日,到了天水,折向南行,往陇南武都方向,出天水古镇,过祁山,和以前诸葛亮北伐的走向正好相反,沿着西汉水,途径仇池山,过牛蹄关,望得见武都的龙凤山了,心里觉得踏实多了。风雪忽然变了性子,不再是五台山那种绵密的冷,而是带着西秦岭山地的刚柔相济,卷着雪粒打在脸上,像有人用细石子轻轻敲剑鞘。直到看见远处山坳里浮着几缕炊烟,雷冲才发现自己站在了武都龙凤山的山口。果然是梦中的仙山,只是建筑物破败,很久没有人收拾了。
山脚下的窑洞前,一个人影正在雪地里动。不是寻常农人的劳作,而是带着章法的起落——身形沉如老松,手臂挥出时带起的雪雾却轻如流岚,最后一式收势,腰间的剑穗还没停稳,他已转过身来。
“好剑法。”雷冲忍不住开口。那人的剑是寻常的铁剑,没有龙泉剑的寒光,可他手腕翻转时,竟让雷冲想起师父说过的“剑在心中,不在刃上”。
“好剑法,想不到,这样的荒山野岭,还会遇到高手。”
“谈不上剑法,也不是高手。活动活动老骨头。倒是你这剑,有灵气。”
春翔笑起来眼角有很深的纹路,鬓角结着霜,却中气十足。他望着雷冲背上的龙泉剑,“听声音就知道是好东西。敢问先生贵乡何处?因何来此?”
“山西五台山来的,自小在甘肃兰州、临夏做过生意,后来到五台山修学佛法,听一个武都的居士说起过这里,与梦中的龙凤山相仿,因此寻梦而来。”
“奇缘,奇缘。看来这里是你生命绽放色彩的地方了。”
“出家人五蕴皆空,只是讲究一个缘分。”
雷冲解下剑递过去。
春翔接过时手指在剑柄上摩挲了一下,忽然手腕一振,剑身在雪光里划出半道圆弧,竟没带起半点风声。
“龙泉古刃,该配个能让它出鞘见心的人。”春翔把剑还回来,掌心已沁出薄汗,“我叫李春翔,是这龙凤山帮扶工作队的。”
“在下法号剑霞。本名雷冲。”雷冲接剑入鞘,“从五台山来,想找处能修古建、传写经文、再造敦煌和云冈石窟的地方。”
春翔指了指身后的山。“此山如何?西秦岭藏龙卧虎之地。龙凤山,又名光明山。无量寿佛和无量祖师的道场。”
龙凤山的轮廓在雪雾里若隐若现,像两条蜷卧的龙,一条向东昂首,一条向西蟠伏。山坳里的雪松林散落着几处残垣,青砖上还能看见模糊的斗拱纹路。地上散落着唐宋时期的砖块和瓦片。喇嘛庙山头上的一个石块垒成的碉堡里,还躺着一门打冰雹的山炮。“那几处是明清时的道观和祠堂,塌了大半。村里人想修,却没力气。你若留下,正好。”
雷冲望着那些残垣,忽然想起师父果空圆寂前说的话:“修行不是坐在蒲团上等云开,是把脚下的泥变成路。”
正想说什么,窑洞那边传来几声咳嗽,三个裹着棉袄的老汉站在门口,眼神里带着提防。
“春翔书记,这外乡人来路不明,背着剑跑到山里来,怕是不安生。以前来过一个沈阳的人,谎称在少林寺修行过,还不是把我们日鬼了?咱村搞房地产的佛德,一辆小汽车也给骗走了。”领头的老汉往雷冲这边瞥了一眼,“咱们这庙虽破,香火钱也够糊口,别是来抢地盘的。”
李春翔走过去,“王居士,人家是来研究文物,抢救文物,保护传统文化,劝人向善,修庙传经的,不是来争香火钱的。我检查过他的读碟和省份证了,还有五台山文殊院的优秀义工证。剑霞师父带的是龙泉剑,那是镇邪的,不是抢食的。”春翔把工作证塞回怀里,声音沉了沉,“咱们县要想发展,得靠招商引资引进各类人才,咱们龙凤山要想站起来,得靠外人帮,更得靠自家人敞亮。这位五台山来的师父,算得上一个飞来的人才,飞来的仙鹤。接住才对。你们放心,一切有我担保。”
老汉们没再说话,却也没让开。
李春翔转头对雷冲一笑:“别往心里去,他们是被穷熬煎怕了。前几年有人来这儿假装修庙,骗了捐款就跑。”春翔从场边的窑洞里抱出一捆干柴煨炕,“先住我这窑洞吧,炕是热的。”
那夜雷冲睡在窑洞的土炕上,听着窗外的风雪拍打窗纸,像有人在轻轻叩门。
春翔在灶房煮了洋芋,酸菜的酸香混着柴火味飘进来。“往后你就吃这个,”他把碗递给雷冲,“村里就这条件,等来年开春,我让人给你种点青菜和茄子。”
洋芋在嘴里面乎乎的,带着土腥味,可就着酸菜吃下去,心里忽然暖起来。雷冲摸出怀里的一个存折:“春书记,我这点钱,能不能先修个小棚子?哪怕能遮风挡雨,也好给村里人讲讲经文。”
春翔按住雷冲的手:“钱先留着。修房子得慢慢来,先把人心拢起来。”他指了指窗外的山,“你看那龙凤山,看着是两座山,其实是一条脉。人心也一样,看着散乱,找对了根脉,就能聚起来。”
“我有个专门搞古建的弟弟,开春后,我请他来帮助修建。”
二、窑洞春秋
在龙凤山住下的第一个春天,雷冲是在修补残垣里过的。春翔带着帮扶队的人送来青砖和石灰,村里的妇人端来米汤,孩子们蹲在旁边看雷冲用瓦刀砌墙。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总盯着雷冲的龙泉剑,问能不能教她舞剑。
“等你能背出《道德经》第一章,我就教你。”雷冲说。她立刻跑回家,没过多久就举着本破旧的线装书来,奶声奶气地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原来她爷爷念过《道德经》,这前面的几段,她早就记下了。
这姑娘就是金霞。后来她成了雷冲第一个学生,也是往后最得力的帮手。
那年夏天,雷冲把窑洞收拾出半间,摆了几块木板当桌子,开始讲经。第一天只有金霞一个人来,她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最前面,眼睛亮得像山涧里的水。第二天多了两个老汉,是春翔硬拉来的,说是“听着解闷”。到了秋天,窑洞已经坐不下了,有人从家里搬来门板当长凳,连窗台上都坐着人。
“不能总在窑洞里挤着。”春翔来看过一次,临走时留下句话,“我帮你问问县里,看看能不能批块地。”
春翔没说假话。过了半月,他带着乡干部来,指着山脚下一块平坦的空地:“就这儿,以前是个废弃的打谷场,能盖间像样的屋子。”
盖屋子的钱是雷冲把龙泉剑当了才凑够的。那剑在县城的当铺里换了五千元,掌柜的盯着剑鞘上的云纹看了半天,说这是“前朝的物件”。雷冲没告诉他,这剑是师父传的,剑鞘里刻着“守心”二字——师父说,守不住心,再好的剑也是废铁。
春翔知道后,把自己的退休金取了出来:“剑得赎回来。修学堂是积德,把传家的东西当了,那是忘本。”他拉着雷冲去当铺,掌柜的见雷冲又来,以为是赎剑,刚要开口,春翔却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些旧邮票。“这些是我年轻时攒的,能换点钱。”
最后剑没赎成,邮票却换了五百元,加上几个路过的香客捐的资金,学堂总算在春节前盖起来了。是间土坯房,屋顶盖着茅草,窗户糊着麻纸,可门框上雕了简单的云纹——那是金霞学着刻的,刻得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精美的雕花都让人心里踏实。
“就叫‘念书堂’吧。”雷冲在门板上写下这三个字,墨汁是用松烟和米汤调的,干了之后透着点米香。
第一堂课讲《论语》,来的人坐满了屋子。春翔坐在最后一排,手里拿着个小本子,听得比谁都认真。下课时他说:“儒释道是相互贯通的,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骨架。儒学是基础,‘有教无类’,说得真好。咱们龙凤山的娃,以后也能像城里孩子一样念国学书了。”
那年年末,有个从西安来的商人路过,见念书堂里有人讲经,留下了两千元。“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绵薄之力,应该的。”他走时说。后来又有几个在外打工的村里人寄钱回来,都说“雷冲师父把龙凤山的道风改变好了,咱们也得搭把手”。
春翔把这些钱一笔一笔记在账本上,锁在一个木匣子里。“这些都是干净钱,得用在明处。”他说,“咱们把窗户换成玻璃的,让太阳照进来亮堂。”
雷冲夜里躺在学堂的草铺上,总想起五台山的清净。
这里的日子太实太苦了,每天要算计柴米油盐,要想着下堂课讲什么,要担心开春后屋顶会不会漏雨。有天夜里下大雨,雷冲爬起来往屋顶铺塑料布,脚下一滑摔在地上,扭伤了腰。雷冲忽然想:或许我根本不是干这事的料。
很快,他又为自己的这些想法后悔起来。
第二天,春翔见雷冲胳膊上的擦伤,没说什么,只是去山上砍了些竹子,和金霞一起把屋顶重新捆了一遍。“以前我在县里当干部,遇到过比这难十倍的事。”春翔蹲在地上捆竹篾,“有次修水渠埋水管,遇到一段石块梁,挖了三天挖不动,有人说算了,我就带着人用锤子砸,砸了半个月,硬是砸出条沟来。”他抬头看雷冲,“剑霞师父,路是走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你看,山对面,山沟那边,已经是世界级的美丽乡村旅游景点了,龙凤山与它山水相连,距离20里山路,属于景区的优先拓展空间。我的任务就是恢复古建。修复文物古迹。”
金霞在旁边接话:“师父,我已经能背《道德经》前三章了,你啥时候教我舞剑?”
雷冲看着她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脸上发烫。从那天起,雷冲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剑,龙泉剑的寒光在晨光里划开雾气,把那些动摇的心思斩得干干净净。
三、震后十年
2008年的春天来得早,山里的桃花开得正盛。雷冲在念书堂后面开辟了一小块地,种了些青菜。金霞已经长成了大姑娘,能帮着抄写经文,偶尔还能给新来的人讲讲《坛经》。春翔却比以前瘦了,头发也白了大半,他说自己快退休了,以后龙凤山的事,要靠年轻人多担待。
5月12日那天,雷冲正在讲《道德经》的“上善若水”。忽然觉得桌子晃了一下,接着是一阵剧烈的摇晃,屋顶的土块哗哗往下掉。“快跑!”雷冲一把推开窗户,把孩子们往外推。金霞抱着一个吓哭的小娃,第一个冲了出去。
等大家在空地上站稳,回头再看时,念书堂已经塌了。茅草屋顶陷进土坯墙里,雷冲亲手写的“念书堂”门板断成了两截,露出里面没烧透的竹篾。
大地还在隐隐发颤,远处的山体有烟尘滚下来。
春翔从村里跑过来,裤腿上沾着泥,见大家都没事,才蹲在地上喘气。“县里刚打电话,是8级地震。”他抹了把脸,“别怕,我已经让人去清点人数了。”
那天下午,余震不断。雷冲在空地上搭了个简易棚子,把受伤的人扶进去。春翔带着人去山里找能住的窑洞,回来时肩膀被落石砸青了,却笑着说:“找到三个完好的窑洞,能住下老弱妇孺。”
夜里雷冲坐在棚子外,看着塌掉的念书堂,心里空落落的。春翔递过来一块烤洋芋:“别难过。房子塌了能再盖,人心没散就好。”他忽然叹了口气,“我明天就退休了。本来想看着你把念书堂再修大点,现在看来,得等几年了。”
“春书记……”雷冲想说些安慰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春翔却拍了拍雷冲的肩膀:“我已经给以前的老同事打电话了,有三个退休的工程师,说愿意来帮忙。还有个搞古建筑的老教授,说下周就来看看。”他望着远处的龙凤山,“这山经历过多少地震?照样立着。咱们也一样。”
退休后的春翔没回县城,就在村里租了间窑洞住下。他每天带着老工程师们丈量土地,画图纸,连金霞都跟着学看图纸。有次,他蹲在塌掉的念书堂前,用手扒开碎砖,捡起一块刻着云纹的木片——那是金霞当年雕的门框碎片。
“留着,”他把木片递给金霞,“以后新的学堂盖起来,把这个嵌在门楣上。”
重建比当初盖念书堂难十倍。
地震后山路断了,本来只是简易的牛车道,有了几处塌陷和断裂,牛车无法通行,建材运不进来,春翔就带着人修了八个月的路;资金不够,他跑遍了周边的市县,找以前的熟人、企业募捐。有次他从市里回来,鞋磨破了,脚底板全是血泡,却从包里掏出一沓捐款单:“有个老板说,等咱们盖起大殿,他愿意捐一尊孔子像。”
当年没赎回来的龙泉剑,春翔偷偷让人赎了回来,他说:“修行人的剑,得自己带着才安心。”
十年时间,像龙凤山的溪水一样,不声不响地流走了。
道德经讲堂盖起了,青砖灰瓦,带着秦汉时的古朴;接着是大雄宝殿大舞台,飞檐上雕着藏式的吉祥八宝,春翔说:“龙凤山本来就住着汉藏两族的人,建筑也该像一家人。”千手观音博物馆的壁画是请藏族画师画的,颜料里掺了酥油,在阳光下透着温润的光;新时代健康产业培训中心则盖得敞亮,玻璃幕墙能看见远处的林海。春翔做了两块匾额,一块写着“得道欢喜”,一块写着“剑胆如霞”。
金霞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了。她跟着老教授学古建筑修复,跟着武术师傅练剑,连春翔都常说:“金霞现在比我懂的还多。”
当第二十座建筑——山顶的祖师大堂封顶时,春翔特意从县城请了戏班,在新建的广场上搭了戏台。那天来了好多人,有周边村里的,有从外地赶来的香客,连省里的电视台都来了。
春翔站在祖师大堂前,看着里面的彩绘大像——三皇五帝的庄严,老子的飘逸,孔子的温和,释迦牟尼的慈悲,在香火里若隐若现。他忽然对雷冲说:“剑霞师父,有功德。”
“这是大众的功德。我不过是在这里,看着一块砖、一片瓦慢慢聚成了房子,看着人心慢慢聚成了力量。”雷冲赶紧顺势引导大家。
春翔笑起来,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你呀,还是这么谦虚。遇到别人,早就心生傲慢了。不过,当年你在小木屋前犹豫的时候,可没这么通透。”
雷冲想起当年因为一场大雨就想退缩的自己,再看看眼前的千间屋宇、万盏灯火,忽然懂了师父说的“守心”——不是守着一颗空寂的心,而是守着一颗在尘世里慢慢沉淀、慢慢发热的心,像龙泉剑一样,在寒风中发光的智慧之心。
金霞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一把剑——是雷冲送给她的,一把普通的铁剑,却被她擦得发亮。“师父,春爷爷说,往后每季度办武术展演,我已经开始练新的剑式了。”她比划了一个剑花,动作里有雷冲教的沉稳,也有她自己的灵动。
春翔看着她,忽然说:“龙凤山三清观维修缺个负责人,金霞可以担当此任。”
金霞愣了一下,把剑收起来:“我怕不行。那些古建筑的榫卯结构,我还没完全学会。”
“别怕。”春翔的声音很稳,像龙凤山的基石,“有我。还有这些老伙计,还有剑霞师父,还有这么多来看咱们的人。”他指了指广场上的人群,有人在拍照,有人在看戏,“你看,只要往前走,身边总会有人搭把手。”
那天的夕阳把龙凤山染成了金红色,祖师大堂的飞檐在暮色里划出优美的弧线。一弯新月挂在树梢。雷冲摸了摸腰间的龙泉剑,剑鞘上的“守心”二字被摩挲得发亮。远处传来戏班的唱腔,混着孩子们的笑声,像一曲没写完的歌——不用急着写完,因为龙凤山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