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语在山风中回响。
老家的院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时,铁锈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惊飞了门楣上筑巢的麻雀。院子飞旋的燕子知道主人回来了,特意在陈望头顶旋了十几圈。
退休手续办完的那天,陈望把电子工牌放在办公桌上时,金属底座与玻璃桌面碰撞的轻响,像一声漫长的叹息。
他没回头看同事们的送别拥抱,指尖还残留着工牌背面自己名字的刻痕——那是他在这座钢铁水泥城市生活了三十年的唯一印记。
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铁站的地砖,发出规律的震颤。陈望盯着玻璃倒影里的自己:头发半白,眼角的皱纹比去年深了些,可当他想起村后那片地,脚步突然轻快得像回到了十二岁。手机里还存着上周收到的包裹照片,陕北农科院寄来的麦种装在银色真空袋里,袋面印着一行小字:抗逆性基因改良,适配黄土高原干旱地貌。
地铁、高铁、高速大巴、乡村通勤车,一路前行,12个时辰,如同穿越了一轮天干地支。
老家的院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时,铁锈门轴发出“吱呀”一声,惊飞了门楣上筑巢的麻雀。院子飞旋的燕子知道主人回来了,特意在陈望头顶旋了十几圈。
院子里的石板缝里钻出半尺高的杂草,是他熟知的蒲公英和青蒿。西厢房的窗纸破了个洞,风灌进去,卷起墙角的蛛网。陈望放下行李,先去了东屋——父亲的农具都在这儿。锄头、铁锨、背篓,一应俱全。
木犁靠在墙角,犁柄被磨得发亮,犁铧却已经生锈。他伸手摸上去,指腹触到一串深浅不一的凹痕。那是父亲年轻时握犁留下的,后来父亲得了关节炎,指节变粗,握不住犁柄,加上腰椎间盘突出,再也使唤不了耕牛,这些凹痕就再没深过。陈望把木犁搬到院子里,阳光落在犁尖上,照出一点微弱的反光——那是十年前最后一次种麦时,父亲用磨刀石磨出的锋刃。
“得先翻地。”他对着空院子说,声音惊得自己愣了愣。以前父亲总在翻地时跟他说这话,那时他还在念高中,暑假回来帮忙,总嫌太阳太晒,父亲就把草帽摘下来扣在他头上: “翻透了土,麦根才能扎得深。”
翻地用了整整三天,用的是旋耕机。第一天刚把草皮掀开,就看见土里埋着半截麦秆,已经发黑了。陈望蹲下来,用手指把麦秆周围的土扒开,麦秆顶端还留着被麦穗压弯的弧度——这是被野猪拱过的痕迹。他想起父亲走后的第二年,弟弟打电话来说,地里的麦子刚灌浆就被野猪啃了,村里人轮流守夜也没用,后来就没人再种了。
第三天傍晚,手机响了,是陕北农科院的研究员:“陈老师,麦种里的智能监测粒记得混进去,埋在田垄第三排,能实时传土壤数据。”陈望应着,从口袋里摸出个指甲盖大小的银色颗粒,表面有细密的纹路,像一粒特殊的麦种。这是他托以前的学生联系的,能监测土壤湿度、肥力,还能发出超声波驱赶野生动物——他怕野猪再回来。
撒种那天起了雾。陈望把父亲留下的麦种和陕北的新种分开放在竹篮里,先抓了一把陈种。麦种是浅褐色的,带着点旧年的麦香,他想起小时候帮父亲晒种,父亲总让他把瘪粒挑出来:“秕子长不出好麦。”现在他也学着挑,挑着挑着,看见竹篮边缘有个小小的豁口——那是他小时候摔了一跤,竹篮磕在石头上弄的,父亲当时没骂他,只是用竹篾把豁口补好,说“能用就行”。
撒完种,他把智能监测粒埋进第三排田垄,又在田边立了个太阳能监测杆。杆顶的摄像头能拍麦田全景,手机扫描二维码就能看。陈望对着监测杆拍了张照,发给弟弟:“种上了,过阵子发芽了给你看。”
接下来的日子,陈望就住在老屋里。每天天不亮就去田里转,看看土是不是够湿,有没有新的杂草冒出来。监测杆每天会发数据到手机上:土壤湿度23%,肥力中等,未检测到野生动物活动。他把数据记在父亲留下的笔记本上,笔记本第一页有父亲的字迹:“清明前后,种瓜点豆”。
一个月后,麦苗冒出来了。嫩绿色的芽尖顶着土块,像一群刚睡醒的孩子。陈望蹲在田埂上,看风掠过田垄,把麦苗吹得轻轻摇晃。手机里的实时画面里,绿色的波浪从田头漫到田尾,他突然想起在城里的写字楼,有次加班到深夜,透过落地窗看见对面大厦的电子屏,正循环播放着麦田的虚拟影像——那是某款麦片的广告,画面里的麦子永远金黄,却没有一点麦香。
那天他在广告屏前站了很久,直到保安来催才离开。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弟弟发来的照片:父亲的遗像摆在祠堂里,供桌上放着一碗白面条——那天是父亲的忌日。他突然想起父亲最爱吃新麦磨的面,煮面条时撒把葱花,香气能飘满整个院子。
麦苗长到半尺高时,陈望收到了研究员的消息:“监测到土壤里有旧麦种的活性信号,可能是以前落下的,居然发芽了。”他跑到田里,果然在第三排田垄边看见几株特别的麦苗——比其他麦苗矮些,叶片更宽,是本地老品种的样子。他想起父亲总说,老麦种娇气,得勤浇水,但磨出的面香。
“你看,它们自己长出来了。”他对着那几株麦苗笑,眼角有点发潮。风从田埂那边吹过来,带着远处玉米地的清香,麦苗叶尖的露水掉在他手背上,凉丝丝的,像小时候父亲用井水洗过的毛巾擦他的脸。
灌浆期来得很快。一天早上,陈望刚走到田边,就看见监测杆的指示灯在闪——超声波启动了。他赶紧打开手机,摄像头画面里,两只野猪正站在田埂边,犹豫着不敢靠近。他盯着屏幕看了会儿,野猪甩甩尾巴走了。他松了口气,蹲下来摸了摸麦秆,麦穗已经沉甸甸的,麦芒扎得手心有点痒。
收割前三天,弟弟带着全家回来了。侄女刚上小学,看见麦田就喊着要进去,弟弟想拦,陈望摆摆手:“慢点走就行,别踩坏了麦秆。”侄女攥着麦穗跑的时候,陈望看见弟弟站在田埂上,正用手机拍麦田,阳光落在他脸上,侧脸的轮廓像极了父亲。
“磨面的时候多磨点,给孩子们带回去。”弟弟说。陈望点点头,想起父亲以前总把新麦粉装在布袋里,让他带到学校,布袋上绣着个“丰”字,是母亲生前绣的。
开镰那天天气很好。陈望用的还是父亲的镰刀,刀刃在太阳下闪着光。他割得很慢,每割下一把就捆好,放在田埂上。割到第三排时,看见那几株老麦种的麦子,穗子比其他麦子小些,但颗粒很饱满。他把这几株单独捆起来,打算留着做种。
磨面是在镇上的磨坊。新麦倒进磨盘时,发出“沙沙”的响,麦香顺着磨坊的窗户飘出去,路过的人都探头看:“老陈家又种麦了?”陈望笑着应:“是啊,尝尝新麦。”磨好的面粉装在弟弟带来的塑料袋里,他特意把老麦种磨的粉装在那个绣着“丰”字的布袋里。
回去的路上,侄女拿着布袋闻:“二爸,这面粉好香啊。”陈望摸了摸她的头,看见布袋角的线开了点,像母亲当年缝补时没扎牢的针脚。
回到城里的前一天,陈望又去了趟麦田。剩下的麦茬整整齐齐地立在田里,夕阳把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排沉默的人。他把智能监测粒收回来,颗粒表面的纹路已经暗了,研究员说这是完成了使命。
“明年还种。”他对着麦茬说。风卷着麦糠飞过田埂,落在他的鞋上,像父亲以前拍他肩膀时落下的尘土。
回城那天,弟弟开车接他。路过祠堂时,陈望让弟弟停下车。他提着那袋老麦粉走进祠堂,把布袋放在父亲的遗像前。供桌有点积灰,他用袖子擦了擦,看见遗像里的父亲正对着他笑——那是父亲六十岁生日时拍的,那天刚收完麦,父亲脸上还沾着麦糠。
走出祠堂时,手机响了,是监测杆发来的最后一条数据:土壤留存麦种活性,等待下一季萌发。陈望抬头看了看天,蓝得像小时候父亲用来装麦种的陶瓮。
车开上公路时,侄女在后排睡着了,手里攥着一根麦穗。陈望从后视镜里看着那片越来越远的麦田,突然想起在城里看见的干枯麦子——那些被当作装饰的麦穗,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麦香,要种在土里,要等风来,要有人记得,它们曾在谁的掌心,长出过整个春天。
回城后,写了一首诗:
如果我没有想错,
回老家种一季麦,
是退休后第一件大事。
在村后的荒地,
开垦出祖父和父亲在世时的样子,
用他们留下的麦种,
也可以网购一些陕北的种子,
在童年欢笑过的这片黄土坪上,
再次生长一波希望。
记得最后一袋麦子,
磨成全麦粉,
分给了兄弟姐妹,
把一种念想植入血脉。
那时,父亲已过世一年有余。
在往后的岁月,
那些地,
连同村里的好多地,
都成了野猪泛滥的荒地。
在外乡行走间,
穿梭于好多办公楼区,
总渴望见到麦穗的影子,
直到有一天,
在一家庆贺的门店前,
看到一束束干枯的麦子。
心中泛滥起酸楚,
流出泪,
从东走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