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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廷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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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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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廷贤小说:青山小记


李森抬手按住弟弟的肩。他掌心有层厚茧,是常年握弓磨的,指节却比寻常猎户秀气——那是小时候跟着娘亲抄经留下的印记......

唐朝末年的雪总比往年来得早。

阶州武都县以北的雷公山刚过霜降,九姊妹梁的峰尖就裹了层白,腰道岭的松树垂着冰棱,像串在枝头的碎银子。李森踩着没膝的雪往山坳走,靴底碾过冻硬的腐叶和沙棘果酱,咯吱声在谷里荡开老远。

“哥,昨儿山神爷跟前烧的可是新采的柏枝,今儿准能撞见大家伙。”二弟李木扛着硬木弓,箭囊里的铁簇箭闪着冷光。三弟李石年纪最小,却已经能拉开七石弓,此刻正踮脚往林子里望,鼻尖冻得通红:“我闻着有野猪味儿,在西边石洞里。”

李森抬手按住弟弟的肩。他掌心有层厚茧,是常年握弓磨的,指节却比寻常猎户秀气——那是小时候跟着娘亲抄经留下的印记。“再等等。”他望着远处雾蒙蒙的山梁,“雪天野兽懒,等日头上来些,它们总得出来找食。”

他们家在金鱼公主岭住了三代。茅草屋嵌在松林里,屋后是流往白龙江的溪涧,屋前晒着兽皮和草药。娘亲在世时总说这屋子占了块好地脉,晨起能听见白龙江的涛声,夜里能看见龙凤山的灯火。只是如今屋角的香炉冷了半年,娘亲去年秋天坐化时,手里还攥着串菩提子,念珠磨得发亮。

“娘要是还在,准不让咱们冬天上山。”李木往手里哈着气,“她说冬天的野兽要养膘过冬,杀了是断它们活路。”

李森没接话。他腰间挂着块木牌,是娘亲求来的护身符,刻着“慈悲”二字。小时候跟着娘亲去龙凤山寺,老和尚摸着他的头说:“施主家孩子眼有善光,可惜生在猎户家。”那时他不懂,只记得大殿里的弥勒佛笑得敞亮,肚皮上的褶子像堆起来的云,娘亲说那是“容天下难容之事”。

可猎户的日子由不得慈悲。去年大旱,地里的青稞收不上来,若不是秋天打了三只黄羊,他们兄弟仨怕是熬不过冬天。李森摸了摸护身符,往山神石前的石案上摆了块腊肉。那是昨天刚熏好的山鸡肉,本想换粮食,此刻却觉得该给山神留份敬意。

“走了。”他背起弓,箭囊里只装了五支箭。寻常猎户遇着兽群恨不得箭上弦刀出鞘,他却总说“够吃就好”,多余的猎物要么换给汉王寺集市的农户,要么分给山脚下没粮的人家。铁匠王张飞常说他:“你这性子,该去当和尚,偏要阴差阳错做猎户。”

李森那时正帮王张飞拉风箱,火星溅在铁砧上,他望着通红的铁块笑:“和尚要吃斋,我三弟顿顿得有肉。”

今日的运气却偏出了预料。他们往西边石洞走了没半里,雪地里忽然惊起一片蹄声。不是野猪的沉钝,是细碎又密集的踏雪声,像骤雨打在松针上。李木先反应过来,压低声音:“是鹿群!”

雪雾里窜出个灰褐色的影子,跟着是第二个、第三个——转眼就漫成一片,数百只鹿挤挤挨挨地往崖边跑。头鹿是只老雄鹿,犄角像两簇分叉的珊瑚,它跑在最前,忽然停在腰道悬崖的边缘,回头望了眼追来的李森兄弟,又看了眼身后的鹿群。

李森的箭已经搭在弦上,却迟迟没放。他看见母鹿腹下藏着小鹿,看见几只幼鹿踩着同伴的蹄印往前窜,它们的眼睛在雪地里亮得像星子,满是惊恐。

“哥,围上去!”李石已经绕到侧面,弓拉得像轮满月。

李森正要喊“别伤幼鹿”,那头老雄鹿忽然发出一声长嘶。不是悲鸣,倒像声号令。它前腿一纵,庞大的身躯竟像片叶子似的坠向悬崖——那下面是深不见底的云雾,白龙江的涛声从谷底飘上来,闷得像闷雷。

更骇人的是后面的鹿。它们没有四散奔逃,竟跟着老雄鹿一只接一只往下跳。有的在空中撞在崖壁的古松上,有的刚坠到一半就没了踪影,雪雾里溅起细碎的血珠,像被风吹散的红梅。

“别跳!”李木失声大喊,手里的弓“当啷”掉在雪地里。

李森只觉得天在转,雪在烧。他看见数百道影子接连坠崖,听见鹿群最后一声嘶鸣混着风声灌进耳朵,像无数根针往心里扎。娘亲抄经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他想起龙凤山寺的菩萨像,眉眼低垂,手里的玛瑙玉净瓶仿佛能盛下天下的苦。

“杀了……杀了这么多……罪过,罪过。”他喃喃着,喉头像被冻住的溪涧,每说一个字都疼。猎了十年兽,从没想过会有生灵为了躲避他们,宁愿集体坠崖。这哪里是捕猎,是他把这些生灵逼上了绝路。二那些跳下去的草鹿,灵魂分明化作一朵朵黑色的玫瑰,在山谷飞舞。

“哥!”李木想去拉他,却见李森忽然张开双臂。他的粗布棉袄在风中鼓起来,像只欲飞的鸟。

“娘说,菩萨能舍身喂虎,舍身饲鹰。”李森的声音很轻,却盖过了崖底的涛声,“咱们欠它们的,得还。”

他纵身跃出悬崖时,李木和李石几乎没犹豫。三弟先跳的,喊着“哥等等我”;二弟紧随其后,手里还攥着那支没射出的箭。三道身影坠向云雾时,雪忽然停了,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空荡荡的崖边,只有那把掉在雪地里的弓,还保持着半拉的形状。

王张飞是在三天后找到那把弓的。他背着刚打好的柴刀上山,本想给李森送柄新磨的匕首——上次李森说旧匕首劈不开冻硬的兽骨。可走到腰道岭,却看见雪地里插着张熟悉的弓,弓梢断了根,是李森用了五年的那把。

“李森!”他往崖边跑,鞋里灌满了雪也顾不上。到了悬崖边,只看见崖壁的古松上挂着片粗布,是李木棉袄上的料子。谷底的云雾翻涌,像藏着无数秘密。

消息传回金鱼公主岭时,山脚下的农户都往岭上跑。有个瞎眼的老婆婆摸着李家茅草屋的门框哭:“开春时还分我半只野羊,怎么就没了……”汉王寺集市的粮铺掌柜拎着两袋青稞来,放在屋门口,说这是欠李森的——去年李森用三只野兔换了他半袋发霉的米,他一直心生愧疚。

王张飞在李家屋前坐了三天。

他把那把断弓修好,挂在屋檐下,又在灶台上摆了副新碗筷。夜里守在屋里,总觉得能听见李森兄弟说话的声音,像往常那样,李森说“明日去打只山鸡”,李木接“我去摘些野菇”,李石喊“我要吃王大哥打的铁烙饼”。

第七天夜里,王张飞做了个梦。梦里他站在腰道崖边,却没看见云雾,谷底开满了野菊,李森穿着件素色袍子,手里没握弓,倒提着串菩提子。“张飞,”李森笑起来眼角有细纹,和他生前一样,“告诉乡亲们,别挂记。”

他刚要问“你们在哪”,就见李木和李石从菊花里走出来,李石手里捧着只小鹿,那鹿温顺地蹭他的手心。“崖底有片草地,鹿群在这儿好好的。”李木指了指远处,那头老雄鹿正领着鹿群喝水,犄角在月光下泛着青光。

第二天王张飞把梦说给乡亲听,有个叫耕代的放牛娃突然喊:“我也梦见了!李三哥给我了一个野果子,甜得很!”瞎眼老婆婆也点头:“我听见李大哥说,后山的笋该冒芽了,让大家开春去挖。”

这事渐渐传开。有人说看见腰道崖的云雾里有三道影子,像在护着鹿群;有人说夜里去龙凤山敬香,看见三清观的香炉里飘出三缕青烟,直往雷公山去。

转过年来,阶州安抚使要和番邦会盟,龙凤山的庙会办得格外热闹。三清观前搭了戏台,唱《黄河阵》的时候,有个戏班师傅说,看见台侧站着三个穿猎装的汉子,帮着扶了把差点摔倒的小旦,转眼就没了影。苟大侠摆擂那天,有个番邦武士耍刀,眼看要伤了围观的孩童,忽然刮来阵狂风,卷着雪粒打在武士手上,刀“当啷”掉在地上——有人说那风里有三个声音在喊“不准伤人”。

王张飞这年秋天在腰道岭盖了座小庙。木料是山民们凑的,瓦片是汉王寺送的,他亲手在门楣上刻了“青山庙”三个字。庙里头没塑神像,只挂了幅画:三个猎户站在崖边,身后是鹿群,远处的白龙江像条银带。

开光那天来了好多人。瞎眼老婆婆摸黑上山,在供桌前摆了串菩提子——是她攒了半年的钱请的;放牛娃带来束野菊,说这是李三哥喜欢的;连番邦会盟时来的番使都派随从送了壶酥油茶,说听说这里有位舍身护生灵的英雄。

王张飞站在庙门口,望着雷公山的方向。雪又开始下了,像那年李森兄弟上山时一样。他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王大哥,烙饼熟了没”,回头却空无一人,只有香炉里的烟笔直地往上飘,在门楣的“青山”二字前打了个旋。

后来的人说,李森兄弟是成了山神。武都水子山的农户说,干旱时去青山庙求雨,第二天准下;东江水梁的船工说,行船遇着险滩,喊三声“青山爷”,浪头就会绕着走;腰道岭村的猎户们改了规矩,只在春夏猎些老兽,秋冬绝不进山,说这是青山爷定下的理。

数百年后,青山庙的香火仍在。有游客去武都时,会看见腰道岭的老人们坐在庙门口,指着远处的悬崖说:“那年雪大,有三个猎户为了鹿群跳了崖。你看那云雾里,是不是有三道影子?他们,可能在保护这里的青山,保护这里的城池。”

风从崖底吹上来,带着白龙江的水汽,像声悠长的叹息,又像句未完的嘱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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