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狗突然低低吠了一声。
狗狗布顺着它的目光望去,见石板路尽头的老槐树下,莺歌正提着水桶往井台走。
正月初一的雪光刚漫过村中的石板岩路时,狗狗布已经踩着老黄狗的脚印往村西走了。洋瓷碗里的豆花酸菜面冒着白气,混着荞麦的清香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微极致的冰晶,落在他鼻尖上。部分被吸入肺部,引起极有张力的饥饿感觉。
洋瓷碗的外边印着那个年代最振奋人心的标语: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但是,狗狗布并不晓得大寨和大庆在何处,也不晓得大寨和大庆人此时此刻是不是也在吃豆花酸菜面。他的脚板底下有些打滑。
这一碗豆花酸菜荞麦面条要送莺歌家的六婆——娘亲总说六婆的咳嗽要靠热豆花压一压。这碗豆花酸菜面尽管比较稠一些,但还是能够照出狗狗布淡淡的脸影。
他攥着碗沿的手裹在麻布袖管里,那袖子是爷爷用胡麻线织的,粗粝却挡风。去年腊月十五爷爷织这布时,狗狗布蹲在旁边看,见他把麻线在膝头搓成绳,忽然手腕一翻,麻绳竟像长了眼睛似的缠上房梁挂钩,然后由两股拧为一股,麻线的绞性很有力地拧在一起,成为更加结实有韧性的绳子。那力道让他想起母亲压面条时,木杠子压在面团上的闷响灵动——都是看着慢而随意轻巧,实则藏着几十年的功夫。与制作陶罐、瓦片、手摇纺车织布和纺线的手艺一样,满含农耕文明的韵味。
“当心石板上的冰。”身后追来娘亲的声音。她刚把第二碗面条装进竹篮,鬓角沾着荞麦粉,像落了层霜。急匆匆出门叮嘱狗狗布。
“放心,我会走稳的。”狗狗布回头答应时,看见娘进屋,用桃木漏勺舀豆花,勺底的小孔漏下乳白的浆汁,在木桶里溅起细碎的水花。那漏勺是爷爷十年前在悬崖上砍的野桃木做的,柄上磨出的木纹比核桃木水桶的纹路还温润。十年前,狗狗布还没有来到人世间。
老黄狗突然低低吠了一声。
狗狗布顺着它的目光望去,见石板路尽头的老槐树下,莺歌正提着水桶往井台走。她的红头绳在雪地里格外显眼,像去年胜利哥送的铅笔尖在麻纸上划出的红痕。“给我婆和狗干达拜年咧?”莺歌笑着停住脚,水桶在她手上轻轻地晃了晃,桶沿的冰碴子掉在地上,脆响像极了母亲切面条时的“咯吱”声。“我婆和你娘是一个村上的,都是山背后的官道岭村王家沟人。”
狗狗布把碗往怀里缩了缩:“我晓得。”他还晓得莺歌的“狗干达”是六婆家那只瘸腿的老黄狗,去年冬天还偷过他家磨盘下的豆腐渣。娘亲说过,认干亲是缘分,上一辈子结对的因缘。
走到六婆门前时,老黄狗突然扒了扒他的裤腿。狗狗布低头,看见雪地上有串新鲜的脚印。他想起父亲教的算盘口诀:“一上一,二上二”,数着脚印到了柴门边——正好七个。正愣神时,门“吱呀”开了,六婆抱着柴火出来,咳嗽声像破旧的风箱:“是狗娃吧?快进来,灶上刚烧了火。”
六婆一直独居。一间小小的石板房,里头一爿土炕,一个土灶,一口小铁锅,一堆洋芋。一口酸菜缸,门口一堆柴草,一个捡柴草的背篓,一把小锄头。六婆是村上为数不多的小脚女人之一。经常颤颤巍巍在山坡小道上行走,在山坡上捡柴草,这些柴草既要煮饭,又要煨炕。在极寒的正月天,山里人一般都坐在煨热的土炕上取暖。一边纳鞋底,做布鞋。
莺歌的父亲不是六婆的亲生子,是莺歌爷爷的第一个老婆生的。莺歌的爷爷活着时当过秀才,自学中医和堪舆,家里比较殷实,娶过六个老婆。1950年以后,前面的5个被解放了,只留下了六婆。不久以后,莺歌的爷爷去世了。
莺歌每天帮六婆提水。“这娃娃有孝心,将来一定嫁一户好人家。”六婆常这样祝福莺歌。
灶屋里弥漫着包谷面的香味。六婆把柴火塞进灶膛,火星子溅在青石板地上,她指着墙角的麻袋:“前儿个你爹送的洋芋面和包谷面,够吃到开春了。”
狗狗布把碗放在灶台上,见她碗里的拌汤清得能照见人影,突然想起娘亲说的“过年要让苦人嘴里有豆花气”。此刻,豆花气息弥漫在六婆简陋的小屋子,也有了过年的温馨。
“六婆快吃,豆花要凉了。”他看着六婆用缺了口的粗瓷勺舀起豆花,酸菜的酸香混着豆香飘出来,突然觉得肚子饿得发慌。但他没动,老黄狗蹲在脚边,尾巴扫着他的黑绒布鞋,倒像是替他在催。
六婆舀了一半,剩下的执意要让狗狗布自己吃。“你娘心真好,你家屋后也就那么五分多坡地,一年产七八十斤黄豆,阿福做的豆花面全送给村上的老人病号了。”
阿福是狗狗布母亲的乳名。
往回走时,雪开始化了,石板路变得滑溜溜的。
狗狗布想起母亲压面条的样子——木杠子压下去时,她的手腕总微微一沉,像是在借巧劲,而不是硬来。他学着那架势,把竹篮往臂弯里紧了紧,却没留意脚下一块暗冰。
“哐当”一声,洋瓷碗在石板上转了三圈,豆花和面条泼了一地。
老黄狗“嗷”地扑上去,舌头舔得飞快。狗狗布正急得要骂,却见莺歌提着水桶过来,她的红头绳沾了雪,像朵冻蔫的山丹丹:“给我干达过了个好年。”
狗狗布突然笑了,踢了踢老黄狗的屁股:“它也该吃口年饭。”老黄狗“呜呜”两声,叼起一根没沾泥的面条,竟往莺歌脚边送。莺歌弯腰接住,忽然往狗狗布手里塞了个东西——是颗用红纸包的山核桃,硬邦邦的,和娘亲收在陶罐里的一粒山核桃正好配成一对。
回家时,娘亲正站在磨盘边等他。
石磨的枣木拐上还挂着豆浆桶的麻绳,她接过空碗时,指腹在碗沿摸了摸:“摔了就摔了,灶上给你留着一大碗呢。”狗狗布看着她往锅里下荞麦面,面条在沸水里翻卷,像一群白鱼。母亲的手在案板上翻飞,切面条时刀刃擦着指尖,快得带出风,却连一根头发丝都伤不着——这功夫,舅舅家的表哥胜利说在城里的戏班子里都少见。
吃着面时,父亲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个麻布书包。爷爷织的麻布经纬分明,母亲缝制的针脚细密端庄,还绣着一朵紫斑曼陀罗花。“过了年就去龙凤山小学上学,”父亲把书包放在他手边,“三十几个娃结队走,像当年红军过草地,得互相照看着。”狗狗布摸着书包上的针脚,想起爷爷搓麻绳时说的“线要拧得匀,才拉不断”。
饭后,他揣着奶奶用自制的麻纸做的写字本,往老槐树下走。本子纸页糙糙,胜利哥用毛笔写“算术本”三个字,笔画在纸上洇出细小的毛边,像刚绽开的旋复花。
路过井台时,狗狗布见莺歌正给她的“狗干达”喂包谷粒,老黄狗眯着眼,享受着冬日的暖阳。显得惬意而且空灵。
“开学时跟我们一起走。”狗狗布停下脚步。莺歌抬头,红头绳在风里晃了晃:“我娘说,等汽车通了,就让我去城里上学。”她指着村前的山梁,“昨晚,山背后的汽车灯亮了十几下,像木匠哥李文时讲述的观音神灯。那灯光的影子在空中飘来飘去,和曼陀罗花朵一样。”
狗狗布望着那片漆黑的山梁,远远近近十几层,山峰与豁口一个连着一个。
他摸出麻纸本子,用冻红的手指在纸上划了个歪歪扭扭的“车”字,铅笔尖在纸上留下浅浅的沟痕,像石板路上被脚印磨出的凹痕。“山背后的汽车灯,离咱们村远着哩,听说走一百里,才会见到车路,和山顶上望得见的白龙江一样。”
“哦,那么远呀,看来进城就更远了。”莺歌一脸迷茫。
老黄狗突然对着山梁吠了两声。
夜晚,远处的积雪在月光下泛着银辉,隐约能看见一串新的脚印,从最近的山梁一直延伸到村口——像是有人来过,又悄悄走了。“好像有人看望过六婆。”狗狗布把麻纸本子塞进怀里,觉得那纸面突然变得温热,像刚出锅的豆花。
正月十五过后,他和三十几个娃,踩着积雪,沿着宽处两尺,窄处半尺,或在山沟,或挂在悬崖的山路去龙凤山小学,书包上的麻布在风里扬起,像一面小小的旗。狗狗布总是喜欢走在最前头,大家喊他“开路先锋”。
莺歌跟着娘上山采挖野生柴胡、丹参、黄芪和淫羊藿去了,她已经认识上百种采药,村里的老中医王新社也答应收她为学徒了。王新社是莺歌爷爷的关门徒弟。王新社说:“一来莺歌是学中医的好料,二来为了报答师傅的恩情。”
至于汽车会不会来,狗狗布觉得,可能很遥远,但也可能不遥远。说不定,那时候山顶上还会修建风力电站呢,磨豆浆做豆花酸菜面时,可能就用上电了。听村里人说,二十几年前,村里来过一个广元人,上门在狗狗布的堂姑姑家,曾经在村后南山顶的山梁上建造过风力发电站,用臭椿木板做的风扇叶,用槐树棒子做的支架,可惜没有成功,人就去世了。
上学的人陆陆续续离开了小山村,没有上学的莺歌留在村里,成了新一代中医,守护着自己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