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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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5年早春，西汉水河谷和两岸群山，野生山杏山桃陆续开花，红一片，白一片，寂静的山谷开启了寻常又不寻常的又一个春季。
安俊山从柏树村村前的岩洞出来，坐上花桥，去犀牛村马翠花家完婚。这地方的风俗，不管你多大身份，结婚都是男到女家，按照祖上的规矩，男方还得把姓名改换一下，从此得叫成女方的姓氏。女子留守在家，据说方便年老时方便伺候得贴心一些。所以，这里人叫女儿为小棉袄。今天，安俊山就得去一户姓马的人家和马家的小棉袄结婚。约定俗成，习以为常。
但是，安俊山是远近闻名的山大王，号称安团长，和岳父岳母及犀牛村的族长说好，进犀牛村就叫马俊山，出犀牛村还叫安俊山，安司令。
安俊山对一帮土兵说：“等结了婚，把马家人一窝端，都请到柏树沟里来。全姓安。”
“哈哈。走起！”抬桥子、迎亲的队伍出发，穿行在在犀牛江边的竹子林里。这一路有30里，24道湾。唢呐吹奏着乡间小曲《滑竿谣》。
立秋后，刚下过一场透雨，天气凉爽。
想着自己闯过的路，安俊山心中难免惭愧。
1
一个霹雳，柏树沟村前的一棵千年香柏树被击中，根部至树梢的树皮被撕开，之后，这棵古树慢慢干枯而死，但一直挺立在村前。柏树沟村从此改叫干柏沟村。
安俊山是村里的放牛娃，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善良仁慈乖巧的农民，但是冷不防有人扔给他两把小刀，他拿起小刀在自己的腿上扎进去，献血滴进泥土，恨意生于心头，然后，他的命运逐渐发生逆转，最终成为一个噩梦般的山野枭雄......
一九二四年二月至八月，西汉水流域持续大旱。尽管门前的西汉水没有干枯，由于没有抽水、引水的设备和技术，山坡上的树木和庄稼眼瞅着一天天枯焦了。
太石村的村民们集中在太石山祈雨洞祈雨。祈雨洞在山腰的一个石窟中，深不见底，人们抬着九天圣母、黑爷、白马爷、熊爷的塑像，呼喊着“老天爷，给点雨吧，拯救一下万民吧”，村民们用麻绳将一只只锡壶吊进石窟里的深井中，耐心等待龙王爷将龙宫中的圣水灌满锡壶后，提出来发雨。他们相信，龙王爷的一壶圣水可以发一场透雨。就算是带着冰雹的暴风雨和雷雨，也能给人们带来希望和欢喜。雨，快点儿来吧！
安俊山敲打着羊皮扇鼓，细弱的身子在烈日中扭动着，摇摆着，用沙哑的声音唱着古老的神曲。求雨的希望就在他手里的羊皮扇鼓上，“嘣嘣嘣，嘣，嘣嘣嘣，嘣。”他很虔诚，时不时将羊皮扇鼓上拴着的铜环“嚓嚓”抖响。
“老天爷，发发慈悲吧，给点儿雨吧。”
天空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
安俊山是村上财主杨阜有家的放羊娃，长得细瘦，圆脸蛋，浓眉大眼，虽没有上过学，也不识字，但是记性特挺好，在邻村看一个姓李的老年端公传神，他听了一遍尽然记下了歌词，老端公测试后，高兴地说：终于找到传人了。
经过几天的操练，老端公将自己的羊皮扇鼓传给了他，安俊山从此成了传神的艺人，成了西汉水流域各村神庙的神职人员。但是，这种民间的神职人员，并没有丰厚的收入，每次庙会上传神只是混一顿鸡汤，吃几块羊肉，得到几十斤粮食的报酬。
他依然是个穷人。
不过，他唱着神曲，能让自己陶醉。
蜜蜂采花巢下死，人为财来鸟为食，
没法活了上山去，快活一日算一日。
为啥最终头落地？
天意如是，生不逢时，
没有思想没目的。
纵横荒山留传奇，深沟野岭留足迹，
风雨烟云，一声叹息。
将军爷，将军爷，你听着，
人是逼急了才吊死。
西汉水向西南流，
忽然一转朝向东。
轰轰烈烈一场戏，
风风火火人一生。
为了财富不要命，
千杯美酒喝不醉。
死人堆里可以睡，
沙场呐喊无人信。
哎呀呀，我的龙王神，
你要可怜地上的人，
......
我乃禽王大鹏子，
孵化之时羽毛生，
婴雏之时卧巢穴，
幼年时期守门户，
及长展翅任翱翔，
涧谷虽险我何畏？天空虽阔我何惧？
抬着黑爷轿子的四个年轻人旋转着，跳着。
数百村民吆喝了十多天，还是不见一点雨星。
脚麻替神说话：下雨的指标都给南方了，龙王神都汇集东南沿海地区，准备发动战争。
村前山梁上的那棵千年柏树在烈日中似乎要燃烧。
没有吃的，人们结伴去武都城讨要。一进城就涌入阶州商会会长王长寿家的饭馆抢吃牛肉面，吃了饭一抹嘴就想溜走，店小二感觉不对劲，立即叫保安。接着赶来十几个警察，抓去了二十几个人。
王会长给孙专员汇报，孙专员觉得事态严重，决定实施恶毒方案，将这批流民定名为土匪，指使武都专区驻军拉到灰崖子，在白龙江边实行剿杀。
饥民的领队叫安文有，以前学过一点武艺，当他被砍去头颅时，以上下肢为支撑在地面上翻了好几个跟头。这一次剿杀，死了20多人，尸体扔进了白龙江。
安文有夫妇死后，13岁的安俊山和15岁的安俊红成了没娘娃。安俊红被一个和尚剃度，去了法门寺，安俊山留在干柏沟给财主杨阜有家放羊牛。
世道黑暗，想复仇，但是他没有一点能力。
2
杨阜有瘦小，黑脸，细眼、浓眉，大嘴巴，高鼻梁，家里有160多亩山地，好的年景，小麦和豌豆可收一万多斤，土豆可以挖两万多斤，有一群羊，最多时有360只。50岁出头的杨阜有享受着祖上几代积累的财富，在西汉水边过着安逸也不乏操心费神的生活。
有一年多时间，安俊山在山上放羊。和羊群在一起，他练习摔石子，练习摔响鞭，在呜呜的山风中，“叭叭”的响鞭声越来越清脆。
甩响鞭，扔石子，打口哨，这都是放羊娃的本事，安俊山甩响鞭的功夫越来越好，可以连续脆响几十下。
那年秋后的雨水比较多，山上的野菜复活了不少。
西汉水自雷坝向东一拐，流经太石峡谷的一个天井一样的群峰矩阵，而后向南，一直往嘉陵江流去。
抬头就是山，出门就爬坡。悬崖四周立，如同铁围城。太石村就在这铁围山矩阵的中心部位。来来往往，懂地理风水的人说：这山里出土匪。
安俊山的舅舅祈中福在法门寺当和尚。
祈中福是个驼背，在寺院里敲钟。自小傻兮兮的安俊红在寺院念经、扫地，漫漫的，脑瓜子也开窍了，敲打唱念，一般的法事也能做下来。
舅舅说：“你要好好学，将来可以回老家度化。”
安俊红心里一咯噔，说：“老家正饿死人哩。”
“那是一场劫难，天收人哩。”
“时机到了，我就自然回去。”
安俊山给杨阜有家放羊，一天在山坡里烧土豆、烤蚂蚱，基本上免于饥饿的威胁。那种在柴火中烧的黑糊糊的土豆，用竹篾刮去烧焦了的皮，就像一个黑里透黄的面包，进了嘴巴又香又甜。但这必须在秋天，山地里的土豆被野猪翻出，方能偷着在山坡上生火烧烤。春天和夏天，只能找一些野菜。要是天天有几个土豆吃，安俊山也就觉得自己是在享福了。
杨阜有家有8头黄牛，10头黑牛，200多只绵羊。和这些牛羊在山梁、山沟转，安俊山有时候感到自由自在，有时候感到十分寂寞。他有时候也产生一点幻想，想着将来给财主家当个女婿也行。但是，财主的女儿葱花根本瞧不起他。葱花是杨财主家唯一的女儿，人家想着县城里羊肉包子馆王掌柜的儿子。安俊山一个放羊娃，在人家眼里，就是个低贱的奴才。
有一天，安俊山看见山沟里一个背着背篼的行人匆匆赶路，他估摸着那人的背篼里是香喷喷的馓子。这条山沟小道，经常有西和洛峪的人背着馓子、花卷蒸馍去毛坝的集上卖。
安俊山装模做样地在山梁上摔了一声响鞭，“叭叭”的两声脆响，那馓子客以为是土匪在打枪，惊慌失措，急忙放下背篓，撒腿就跑。
安俊山和放牛的伙伴杨福善“咯咯”一笑，赶忙跑下山坡，围住背篓，饱餐了一顿馓子，一人吃了十几根，剩下的放进山腰的石洞中，当作第二天的干粮。
干柏树沟出了土匪，在路上打劫，抢人的馓子。太石、毛坝、洛峪一带传开了一条恐怖消息。谁也不知道土匪是谁。
没有人怀疑安俊山这个小毛孩有这一手。
但是，接下来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人性变异的“蝴蝶效应”，一连串意想不到的事件随之出现。
3
“安俊山这娃娃机灵得很，见啥一学就会。唢呐子会吹，羊皮鼓会打，神曲会唱，还会耍棍，这娃娃要是念点书，识文断字，就更有出息了。”太石村老财主杨阜有见人就夸他堂下的这个放牛娃。他有心想栽培安俊山。
“论辈分，安俊山这娃娃叫你太爷，你家的葱花他叫瓜婆，婆婆孙儿，也可以成对，你干脆招了女婿算了。请个先生教他学会写字记账，对你也是一个帮助。”村里的阴阳先生李德成是个有善心的人，看着安俊山这娃娃可怜，心想做成这件善事。“以杨家的财产看，山上有二百多羊，山沟里有三台水磨，一个染坊，有六十多亩山田，需要一个得劲的继承人，可是，老杨的两个儿子又都是大烟鬼，不成器，一副败家子相，如果收留安俊山为女婿，算是祖上有阴德。”
矮矮墩墩的杨阜有从细处打算，他小眼珠一转，说：“这得瞅着瞧瞧。不行先叫他去染坊学习染布。染布，那是比较难学的手艺。陕西的匠人老祁在技术上很保守，不对外人传艺，说不得安俊山有心眼，一看就会看出名堂。等学会染布的绝技，就可以招为上门女婿。”
“嘿，还是你老有心计。”李德成很佩服杨阜有：“老谋深算，有眼光，有远见。”
杨阜有说：“这叫天遂人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