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玉兰花又开了。”和送喜九十岁这年的春天,白龙江畔的玉兰提前半月开得泼泼洒洒。白的像堆雪,紫的像凝霞。他拄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站在廉租房的阳台上眯着眼,听楼下早点摊的吆喝声混着远处公园传来的二胡声——那是《二泉映月》的调子,拉琴的是个盲人,姓王,每天天不亮就来江边公园,拉到日头晒得人发懒才歇。
和送喜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头皮,笑了。
这头发是昨天自己剃的,用那把跟着他快四十年的剃须刀,刀片换过不知多少回,木柄被手汗浸得油亮。
他年轻时在农村插队,队里谁头发长了都找他,后来上了班在单位,同事们也爱喊他“和剃头”。退休后更成了习惯,见着环卫工人蹲在路边歇脚,或是乞讨的人缩在墙角,他总要凑过去问一句:“头发长了吧?我给你剃个光头,清爽。”
他这名字,是收留他的老乡给取的。那年他才七岁,跟着逃难的人群从山西沂水往甘肃走,爹娘在半路上没了,他像只没人管的小野猫,饿了就捡别人扔的窝头渣,冷了就缩在破庙里。走到武都地界时,遇到了在当地工作的山西老乡和建国——和建国是抗战胜利后被分配到武都的,见他可怜,又听他说老家是沂水,当即就把他领回了家。
“你爹娘给你取啥名了?”和建国问他。
他摇摇头,记不清了,只记得爹娘总叫他“娃”。
和建国叹口气,摸了摸他的头:“既然是从苦日子里熬过来的,往后就叫‘送喜’吧,给自个儿送喜,也给别人送喜。”
从那天起,他就叫和送喜。和建国供他上学,教他认字,教他“做人得有个念想,心里装着别人,日子才踏实”。后来他去农村插队,白天跟着社员们下地,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给老乡们读报纸,帮着写信,谁家里有难处,他总想着搭把手。有回队里的老张头病了,没钱抓药,他偷偷把自己省下来的粮票换了钱,塞给老张头的儿子,还一本正经地说“是队里给的补助”。
插队回来后,他被分配到县上的供销社当售货员,一干就是三十年。他卖东西从不缺斤少两,遇到老人买东西,总要多塞个一两半两;有孩子踮着脚够柜台里的糖块,他会笑着抓一把塞到孩子手里,说“给你尝个甜”。同事们都说他“傻”,他也不辩解,只是笑——他想起和建国说的,“心里装着别人,日子才踏实”,他觉得这话对,踏实了,就高兴。退休后,和送喜的日子过得更自在了。他不爱在家待着,每天揣着个布袋子出门,袋子里装着剃须刀、几块零钱,有时还会放本自己看过的旧书。走到路边见着卖水果的,他总会停下来买上几斤,樱桃、无花果、草莓、水蜜桃,见啥买啥,转身就递给旁边扫地的环卫工人:“尝尝,新鲜的。”卖水果的摊主乐了,说“大爷您又做好事”,环卫工人接过水果,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他看着这两副笑脸,自己心里也甜滋滋的。
前阵子兰天广场有三个残疾人在唱歌,两男一女,都是二十来岁的年纪。女的个头不到一米,拄着个小拐杖,却总爱站在最前面,声音亮得像山涧的泉水。他们唱《爱的奉献》,唱《明天会更好》,围观的人不少,有人往他们面前的铁盒子里扔零钱,也有人拿着手机拍。和送喜找了棵橄榄树坐下,一听就听到了晚上十点半。
“大爷,您咋还不走?”那小个子姑娘见他没动,笑着问他。
“你们唱得好,我听着舒坦。”和送喜说。
另一个腿不方便的小伙子叹口气:“广场舞散场了,我们也该走了,再唱就扰民了。”
临走前,小个子姑娘还演了个小魔术——她手里拿着个纸糊的“人头”,用块红布一盖,再掀开时“人头”没了,她笑着鞠个躬,逗得剩下的几个观众直乐。
和送喜往铁盒子里放了五块钱,又忍不住好心建议:“你们这嗓子,是唱民歌的料。别总唱这些求人的歌,咱唱歌是给人送乐子的,得有底气。演唱的水平质量高,就和大舞台一样的效果,打赏的人也就会多起来,不要怕难为情,也不要像以前的街头艺人。现在叫街舞,广场义演,大气一些好。”
小伙子眼睛亮了:“大爷,您也懂民歌?谢谢建议指点。”
“我老家沂水的,从小听着民歌长大。”和送喜哼起了一段《沂蒙山小调》,调子有点跑,声音也沙哑,可他自己唱得高兴,“你看,唱歌得有自己的根,有了根,听的人就觉得亲,自然愿意给你捧场。”
三个年轻人听得认真,一个劲说“谢谢大爷”。和送喜摆摆手:“谢啥,我就是爱听个热闹,爱见人高兴。”
他这辈子,就爱凑这种热闹。
以前有人发请帖,他总愁——礼钱涨得太快,他结婚那时候,随礼五块钱就不少了,现在动辄三百五百,他那点退休金实在扛不住。后来他想了个辙:随礼只随十几块,去了也不多吃,等散席了就找服务员要几个塑料袋,把桌上剩下的饭菜打包。“这些菜扔了可惜,环卫工人辛苦一天,热乎着吃点多好。”他提着打包的饭菜在街上转,见着穿橙黄色工作服的就递过去,“拿着,刚从席上打包的,还热乎。”
有人笑话他“抠门”,有人说他“捡别人剩下的寒碜”,他都不在乎。他记得小时候讨饭的日子,一块干硬的窝头都能让他觉得活着真好。现在日子过好了,他总觉得“不能糟践东西,更不能忘了还有人需要这些”。有回他给一个环卫工人递过去一袋子红烧肉,那师傅眼圈红了,说“家里娃好久没吃肉了”,他听着,心里又酸又暖。
他的旧居在北山半中腰,是和建国留给他的老房子,石头垒的墙,木格子窗,院里种着一棵老核桃树。去年他搬进廉租房,直接把旧居捐给了居委会。“这房子住了一辈子,有感情,可我一个人住也浪费。”他跟居委会主任说,“改成个小博物馆吧,把咱武都这些年的老物件摆进去,让年轻人看看以前的日子是咋过的。”现在那院里的核桃树还在,春天发芽,秋天结果,居委会的人说,常有老人带着孩子去看,指着墙上挂的旧照片,讲过去的故事。
这天上午,和送喜揣着钱包出门,打算去腾飞大厦B座吃饺子——那家的饺子是东北人开的,馅调得香,皮擀得薄,咬一口能流出汤来。他走到江边公园时,见王瞎子正收拾二胡,就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师傅,歇啦?”
王瞎子转过头,脸上露出笑:“是和大爷啊,今天日头好,拉得久了点。”
“我去吃饺子,一起?”和送喜说,“我请你。”
王瞎子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咋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你拉的《二泉映月》,我听着比啥都下饭。”和送喜不由分说,扶着王瞎子的胳膊就走。
两人慢慢悠悠地走着,王瞎子的二胡盒子被和送喜提着,里面的琴弦偶尔碰到盒子壁,发出“嗡嗡”的轻响。路过一个小广场时,有个晒太阳的老太太追上来,扯着和送喜的袖子问:“送喜啊,你老伴儿呢?我认识个老太太,人挺好,给你介绍介绍?”
和送喜哈哈大笑,声音洪亮:“我哪儿用得着介绍?众生都是老伴儿。”
老太太被他逗乐了,摇摇头:“你这老头子,越老越会说。”
阳光透过路边的白杨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和送喜扶着王瞎子,一步一步往前走,影子被拉得很长。远处腾飞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光,近处的饺子馆飘出阵阵香味,王瞎子忽然哼起了《沂蒙山小调》,调子有点生涩,和送喜跟着一起哼,声音沙哑却快活。
他想起和建国临终前跟他说的话:“送喜啊,人这一辈子,能给别人带来点高兴,自己就没白活。”
他觉得自己没白活。九十岁了,牙还能啃动饺子,腿还能每天轻松走六里路,还能给环卫工人剃光头,给乞讨的人送点吃的,听残疾人唱歌,请盲人吃饺子。
挺好。送喜于人,自我欢喜。这日子,就是最好的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