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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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节了，院子里的香椿树还在顽强地抽出新芽，树下的萱草花正在绽放金黄的花。
第一章轮值表上的褶皱
方甲把第七次修改的孝老轮值表塞进文件夹时，纸页边缘已经卷得像朵枯萎的菊花。
窗外的玉兰花落了满地，父亲坐在轮椅上盯着花瓣发呆，涎水顺着嘴角淌到胸前，在蓝布衫上洇出浅灰的印子。
"三弟，下周一该你家了。"方乙的微信突然弹出来，附带的语音带着气音，"你二嫂刚才打电话，说爸昨天把尿袋扯了，床单洗到半夜。"
方甲捏着手机走进厨房，老伴正在给保温桶灌小米粥。"又怎么了？"她头也不抬，不锈钢勺子碰撞桶壁的声音格外刺耳。
"方乙催下周轮值。"他靠在门框上，看着瓷砖上蔓延的水渍，"你说咱们当初怎么想的，搞这种轮流制？"
"不然呢？"老伴猛地转身，粥洒在桶沿。
"十五个兄弟姐妹，除了我们仨，谁不是推三阻四？当初投票的时候，就数方丁喊得最响，说每家轮值最公平，结果上个月在他家，爸瘦了五斤！正月里在他家，他可以接受一些红包。"这是方乙的语音。
方甲没接话。上个月去方丁家接父亲时，他永远忘不了那股混合着尿骚和泡面的味道。父亲蜷缩在沙发角落，纸尿裤歪歪扭扭地勒着腰，方丁的老婆正对着镜子试新项链，说那是"爸的养老金买的"。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方丙发来的视频。画面里母亲坐在飘窗上，手里的毛线针掉在地上，表姐正拿着美颜相机给她拍抖音，配乐是喧闹的《最炫民族风》。"二姐说让妈多接触新鲜事物，预防老年痴呆。"方丙的文字跟着视频过来，"但妈昨天半夜哭着找爸，说想回家。"
方甲的指关节捏得发白。父母结婚五十六年，上个月父亲突发脑梗瘫痪后，这是老两口第一次分开住。大哥说自家孙子要高考，二哥借口高血压不能熬夜，最后竟真的把两位老人拆开轮流照顾。
"下周一我自己去接爸。"他把保温桶塞进背包，"你在家收拾下朝南的房间，把行军床搬过去。"
老伴突然红了眼："咱们也六十了，你膝盖上的骨刺忘了？上个月轮值，你整宿整宿地守着，最后是我打120把你送医院的！"
走廊传来轮椅滑动的声音，父亲不知什么时候自己转了过来，浑浊的眼睛望着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方甲蹲下去握住父亲枯瘦的手，那只手曾经能扛起百斤粮食，现在连水杯都握不住。
"爸，下周跟我回家。"他声音发紧，"这次咱们不分开了。"
父亲的手指突然抽搐了一下，像是在回应。窗外的风卷着玉兰花瓣飘过栏杆，方甲想起小时候，父亲总在花开时摘下最大的一朵，别在母亲的发间。那时的春天，连风都是香的。
第二章方丁的算盘
方丁在麻将桌上算得比谁都精。三条和六条摸混了，他能在推倒前一秒换回来；上家要碰的牌，他宁愿拆对子也绝不喂牌。但当方甲提出每月给八千块，让他专职照顾父亲时，他却没算透这笔账里藏着多少屎尿和深夜的啼哭。
第三章"哥，不是我吹。"方丁把烟头摁在满是茶渍的烟灰缸里，"咱爸那脾气，也就我能拿捏。上个月在我家，他不就乖乖吃了三碗饭？"
方甲盯着他手腕上刚换的金劳力士，那表链的反光刺得人眼睛疼。
"八千块是基本工资，药费另算。"他故意把"另算"两个字说得很重，"但必须贴身照顾，不能找护工代劳。"
"那是自然！"方丁拍着胸脯，他老婆在旁边削苹果，果皮连成一条不断的线，"自家人照顾自家人，哪能假手于人？再说了，爸养老金每月也有四千多，这不等于白得一份工资？"
方甲没戳破他的心思。父亲的养老金卡在方丁手里，这是全家公开的秘密。当初分家时，方丁以"住得最近"为由把卡要了过去，如今倒成了他的额外收入。
头半个月确实相安无事。方丁每天在家族群里发父亲吃饭的视频，配文都是"今日菜谱：红烧肉、清蒸鱼"。方乙提醒他父亲有糖尿病，他回了句"偶尔吃点没事"，然后继续发视频。
转折发生在一个暴雨夜。
方甲接到方丁老婆的电话时，正和方乙研究养老院的收费标准。"大哥，你快来！"她的声音尖利得像指甲刮玻璃，"老东西把屎拉床上了，方丁快疯了！"
赶到方丁家时，防盗门没关严，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方甲推开门，看见方丁正把沾着粪便的床单往地上扔，父亲蜷缩在床角，身上只盖着件外套，吓得浑身发抖。"你干什么！"方甲冲过去把被子裹在父亲身上，"这是咱爸！"
"爸？他就是个累赘！"方丁红着眼吼道，"八千块？给八万我都不干了！天天晚上要起五六次，喂饭要喂一个小时，今天还把尿撒我新买的西装上——"
"够了！"方乙突然开口，他指着墙上的全家福，那是去年春节拍的，父亲还能站着，方丁搂着他的脖子笑得最欢，"你忘了小时候爸背着你走三十里山路看病？忘了他把单位分的房子让给你结婚？"
方丁的气焰矮了半截，蹲在地上抓头发。他老婆在厨房哭哭啼啼："我们也不容易啊，小儿子要报补习班，房贷每月要还一万二......"
方甲没再听下去，他小心翼翼地给父亲擦身换衣服。老人的皮肤像薄纸一样，稍微用力就会发红。当他把干净的纸尿裤垫在父亲身下时，父亲突然抓住他的手，清晰地说了句："回家......"
那是父亲瘫痪后说得最清楚的两个字。方甲鼻子一酸，眼泪砸在父亲手背上。他突然明白，有些账，是算盘打不明白的。
第四章方丙家的阳光房
方丙家的阳光房原本是用来养花的。
三角梅爬满了玻璃顶，多肉植物在花架上挤得满满当当，角落里的鱼缸里，两条金鱼不知疲倦地游着。葡萄、石榴、无花果、油橄榄、花椒、柿子、山楂、猕猴桃，各有十几盆，还有西红柿、黄瓜、茄子。当方甲提出把这里改成临时养老点时，方丙的老公愣了半天，说："那我的兰花怎么办？黄金有价兰花无价。"
"孝老敬亲也无价，兰花嘛，搬我家去。"方乙立刻接话，"我书房朝南，保证比这儿长得好。"
真正动手收拾时，才发现要考虑的事情比想象中多得多。方甲请人在阳光房铺了防滑地板，方丙网购了带扶手的老人椅，方乙则把自己的血压计、血糖仪都搬了过来。最费事的是改装卫生间，他们在马桶旁装了紧急呼叫铃，洗澡区加了折叠凳，连镜子都换成了倾斜式的，方便坐着轮椅使用。
"妈那边我去接。"方丙给花盆套上塑料袋，"昨天视频时，她盯着爸的照片看了好久，嘴里一直念叨'老头子怎么还不来看我'。"
方甲正在组装护理床，听到这话动作顿了顿。"等安顿好了，就把全家福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他拧螺丝的手用了点力，"这次说什么也不分开了。"
搬家那天来了不少人。表哥开车帮忙拉东西，表姐带来新做的褥子，连平时最不露面的堂妹都拎着水果来了。方丁也来了，站在门口搓着手，没敢进来。
"进来搭把手。"方甲喊了他一声。
方丁愣了愣，赶紧跑过去帮忙抬轮椅。经过鱼缸时，他不小心碰掉了捞鱼网，两条金鱼受惊似的乱窜。"对不住对不住。"他慌忙去捡，脸涨得通红。
"没事。"方丙笑着摆摆手，"以后常来看看，陪爸说说话。"
母亲被扶进来时，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轮椅上的父亲。她甩开搀扶的手，慢慢走过去，握住父亲的手。"老头子，我来了。"她声音很轻，却让在场的人都红了眼眶。
父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角滚下两行泪。阳光透过玻璃顶照进来，落在两位老人交握的手上，暖洋洋的。
方乙突然拍了下手："忘了件大事！"他从包里掏出个红本子，"这是我拟的《家庭养老院章程》，方丙代理院长，方甲、方乙、方丁每月资助两千元，以后咱们轮流排班，每人每月来照顾四天，伙食费、医药费大家平摊，账目每月公开......"
"我没意见。"方丁第一个举手，"我多排几天也行。"
方甲看着弟弟泛红的眼睛，突然觉得之前的计较都不算什么了。他翻开章程，最后一页留着空白，是方乙特意的。"这里该写点什么？"他问。
母亲突然开口："就写'一家人，不分开'吧。"
阳光正好，透过三角梅的缝隙洒在纸上，落下细碎的光斑。方甲拿起笔，认真地写下这六个字。他知道，未来的日子不会一帆风顺，但只要一家人守在一起，再难的坎也能迈过去。
第五章椿萱并茂
家庭养老院的日子像阳光房里的藤蔓，慢慢舒展着向前延伸。方甲每天早上过来给父亲擦身，方丙负责准备三餐，方乙则雷打不动地在傍晚来量血压。轮值的亲戚们也各有分工，表哥力气大，每周推两位老人去公园晒太阳；表姐手巧，给父亲织了好几双防滑袜；连方丁的小儿子都学会了给爷爷读报纸，尽管很多字他还认不全。
变化最明显的是父亲。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能含糊地说出几个字了。那天方丙做了他爱吃的南瓜粥，他竟然清晰地说了句"甜"，乐得方丙当即拍了视频发群里，引来一串点赞。
母亲的记性时好时坏，却总能准确地叫出每个人的名字。她开始在阳光房里摆弄那些被挪回来的花草，虽然动作缓慢，却打理得井井有条。有次方甲看到她对着三角梅说："老头子以前就爱这花，说开得热闹。"
家庭会议每周日晚上开，就在阳光房里。大家搬着小板凳围坐一圈，汇报这周的开销，商量下周的菜谱。方丁总抢着买单，说要"弥补之前的过错"，大家也不跟他争，只是默默地多给他排了几天班。
"我有个提议。"深秋的一个傍晚，方乙翻着账本突然说，"咱们这'椿萱院'，是不是该正式点？"他指了指墙上的牌子，那是方丙的老公写的，笔锋遒劲有力。
"怎么正式？"方甲给父亲掖了掖被角。
"我打听了，像咱们这样的家庭养老点，可以在社区备案。"方乙拿出手机翻出文件，"备案后能享受一些政策支持，比如免费的护理培训，还能申请适老化改造补贴。"
"那是不是也算为社会做贡献了？"方丙笑着说，她刚给母亲梳好头发，用的是小时候母亲常用的桃木梳。
母亲突然拍了下手："我有存款！"她转向方甲，"那笔钱本来想给你们分了，现在看来，不如投到这'椿萱院'来，添点新设备，再请个专业护工偶尔来指导指导。"
父亲在旁边"嗯"了一声，像是在附和。
方甲看着眼前的景象，突然想起小时候过年，一大家子挤在老房子里，母亲在厨房忙碌，父亲给孩子们发红包，兄弟姐妹吵吵闹闹却亲如手足。那些被生活磨淡的亲情，原来一直藏在心底，只需要一个契机，就能重新生根发芽。
"那就这么定了。"他站起身，窗外的晚霞正染红天际，"明天我就去社区问问备案的事。对了，还得给'椿萱院'设计个logo，就用爸妈最喜欢的玉兰花吧。"
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父亲也笑了，虽然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却让整个阳光房都亮堂起来。三角梅开得正艳，金鱼在鱼缸里悠闲地游着，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一切都刚刚好。
方甲知道，这不是终点，而是新的开始。未来还会有更多老人需要照顾，包括终将老去的自己和兄弟姐妹。但只要这份亲情在，"椿萱院"的阳光就会一直照耀下去，温暖每一个黄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