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洲爷爷是1960年7月12日生辰。洲洲是2018年7月12日生辰。一个生日,却相差58年。爷爷出生那天,爷爷的爷爷在居住的山梁石板房旁边栽了一棵国槐,现在,槐树的腰围四米八,树冠六十多平米,把新建的瓦房和门前的场院全覆盖。夏天在树下纳凉,仿佛吹着天然空调。
洲洲的爷爷胃不好。小时候看见家里人煮土豆丝面疙瘩,刚出锅的面疙瘩,他一口吞了下去,把胃烧坏了,落下了病根。爷爷经常说:“我是饿死鬼超生,主要是小时候太穷,没见过好吃的。现在吃的多余了,见不得你们浪费。”
满院子的盆景,有葡萄、柿子、无花果、鬼箭羽,“只要游人喜欢,一盆子也就十元”。
在爷爷的记忆里,抹不去挨饿受冻的岁月,邻居向村大灶大师傅讨要洗锅水喝受辱而跳河,他本人一岁半爬行在地上捡麦粒吃,高中毕业后既当村干部又当民办教师,绿化荒山荒坡,修建公路,把崖上悬壁村变成旅游村,乃至于包工在外村修公路时,还未到吃饭点却突然喊“停工休息吃饭”,16个民工放下打炮眼的工具,刚撤退,石崖崩塌……
而陆陆续续来到人间的新一代,都将爷爷的过往当成了故事,有的融入了他们的童话世界,有的几乎成为不可思议的传奇。椿木碗,织布机,牛耕地,牛油铁灯碗,布票,见都没见过。
最近,听说爷爷又修建了山地花椒园轨道,太阳能运输车自动运行,运输花椒和肥料,从大槐树广场通达村前的四大天王峰,几次邀请城里上学的孙了坐上轨道车观览山景,洲洲和两个姐姐商量,暑假的最后一周一定上山。
一
暑假最后一周的阳光带着灼人的尾劲,透过长途汽车的玻璃窗,在思思摊开的地理课本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课本上“黄土高原与西秦岭山地交界处”的褶皱线条旁,她用红笔圈住了“生态修复”四个字,笔尖悬在半空时,车窗外已经掠过成片的花椒林。
“快到了!佛堂沟!”盼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十七岁的姑娘总是带着点怯生生的兴奋,她指尖点向窗外那些缀满红玛瑙似的灌木,“今年的花椒比去年红得早。”
七岁的洲洲正趴在车窗上数路边的电线杆,奶声奶气地背着《岳阳楼记》:“予观夫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背到“淫雨霏霏”时突然卡壳,扭头看向两个姐姐,黑亮的眼睛里满是求助。
“连月不开,阴风怒号。”思思接过话头,指尖在课本边缘摩挲。她记得爷爷去年说过,1975年的秋天就是这样,连下了四十天雨,刚种下的花椒苗烂在地里,公社的粮仓里只剩下半缸发霉的玉米面。1984年8月的暴雨山洪,佛堂沟的泥石流截堵白龙江,水淹武都城。2020年,甘肃省公航旅投资8千万修复佛堂沟公路。从此结束了行路难历史。2024年启动修建龙凤乡政府至佛堂沟连线公路,形成乡村旅游环线。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转了最后一个弯,龙凤山青石崖上,佛堂沟三个字在山坳里渐渐清晰。爷爷李改成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烟袋锅在粗糙的手掌里摩挲,看到汽车停下,他把烟袋往鞋底磕了磕,露出豁了颗门牙的笑。奶奶挎着竹篮跟在后面,蓝布头巾被风吹得扬起边角,篮子里是刚摘的冬枣。
“思思都长这么高了。”爷爷接过思思的背包,掂量了两下,“书又装多了?”
“带了几本复习资料。”思思注意到爷爷鬓角又添了些白霜,去年冬天他说过膝盖疼,现在走路时左腿确实有点发僵。
洲洲像只小炮弹扑进奶奶怀里,鼻尖立刻嗅到了熟悉的槐花香。奶奶的竹篮里除了冬枣,还躺着三个煮鸡蛋,蛋壳上还留着灶膛的烟火气。
“花椒都摘完了?”盼盼问,她记得去年这个时候,院子里还晒着成片的花椒枝,空气里飘着麻丝丝的香。
“前天刚收尾。”爷爷领着她们往家走,脚下的水泥路是十年前修的,路两旁的紫穗槐长得齐腰高,“请了六个小工,都是邻村的,一天一百五,管三顿饭。”他顿了顿,从裤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片递给思思,“这是保险单,每人五十,保一个月。”
思思展开纸片,上面印着“人身意外伤害保险”字样。她想起爷爷讲过的1983年,村里有人摘花椒时从崖上摔下去,家里凑不齐医药费,最后是爷爷把准备买拖拉机的钱垫了出去。
二
老屋的土坯墙被雨水冲刷出深浅不一的沟壑,像爷爷脸上的皱纹。院子里的秋千架是用百年前的老梨木做的,横木上刻着歪歪扭扭的"1998",那是洲洲爸爸小时候刻下的。
老槐树下吊一个麻绳吊床,是爷爷的偶然午休的神仙床。爷爷不常用,思思荡秋千时能产生奇妙的灵感。
“去看看烘干机?”爷爷放下背包就往厢房走。崭新的不锈钢烘干机立在墙角,热风从网格里呼呼往外冒,和十几年前用柴火烘花椒的土炕形成鲜明对比。“一小时能烘三十斤,电费比烧柴省。”爷爷拍着机器外壳,声音里带着骄傲,“以前烘花椒得守着柴火,一晚上不敢合眼,现在定好时间就行。”
奶奶在厨房忙活,铁锅炒着土豆丝的香气漫出来。思思进去帮忙时,看到灶台上摆着个青花小盅,里面盛着半盅青盐。“这是你爷的宝贝。”奶奶往锅里撒着盐,“他说要留着给重孙子看看,当年借的盐就是这么点。”
思思想起爷爷讲过的那个故事。1961年,家里断盐六个月,妈妈浮肿得连鞋都穿不上。爷爷的表哥在供销社当售货员,偷偷塞给他这个小盅,里面的盐不到半两。后来表哥在批斗会上被打成“投机倒把分子”,病死在牛棚里,这盅盐就成了爷爷心里的疙瘩。
“洲洲呢?”盼盼擦着八仙桌,这张桌子的桌面被爷爷的手肘磨得发亮,边缘留着洲洲用铅笔描的小人。
“跟你爷在院子里背课文呢。”奶奶笑着说,“你爷说这娃能背四十多篇古文,比他当年高中时还强。”
果然,院子里传来洲洲的声音:“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爷爷跟着念,声音苍老却字正腔圆。思思靠在门框上看,阳光穿过爷爷花白的头发,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恍惚间像是看到了1978年的夏天,那个穿着的确良衬衫的青年站在公社办公室,听张书记说“农村更缺人才”。而和他一起去公社当广播员的邻村青年小刘,后来到县广播站,上党校,成为乡长、县长、专员、市长。爷爷却一直当着村干部,直到退休。“我觉得,我的人生也不褪色。”
“爷爷没有碌碌无为,爷爷的一生也是奋斗的一生,有价值的一生。没有居庙堂,心优群众,心系家乡,建设家乡,无悔青春。也是祖国的铁人。我们心中的英雄。”
三
第二天清晨六点,爷爷的咳嗽声准时把三个孩子叫醒。洲洲揉着眼睛坐起来,看到爷爷已经坐在炕沿上,就着窗台上的晨光看《人民日报》。“一定要养成早起读书锻炼的好习惯,起来读书。”爷爷诲人不倦乐于教诲,“玩手机伤眼睛,古人都是闻鸡起舞。晚上玩手机,早上睡眠不足,不习惯于早起,对身心健康不利。”
思思翻开语文课本,盼盼在背英语单词,洲洲站在炕前背《行路难》,稚嫩的声音里总把“行路难,难于上青天”念成“上青乾”。爷爷听着,时不时纠正两个字的发音,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乡音,却比学校的录音磁带更有韵味。
吃过早饭,三个孩子跟着爷爷上山。花椒地已经空了,只剩下剪过枝的矮桩,远处的荒山上,新栽的油松已经长到齐腰高。“这都是你爷退下来后种的。”奶奶指着那些松树,“以前这山光秃秃的,1958年炼钢铁,把树全砍光了。家里缺烧柴,要起得早早的,到很远的山上去割绵草,捡牛粪。你爷爷带领大家栽槐树,栽花椒树,有钱花了,也有烧柴。”
洲洲在前面跑,突然蹲下来挖什么。“是土豆!”他举着个乒乓球大的土豆喊,泥土顺着指缝往下掉。思思和盼盼也找着田埂边的遗漏,不一会儿就挖了小半篮。“以前饿肚子的时候,就靠这些活命。小孩子一岁半,就开始吃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嚼稀烂的土豆洋芋。”爷爷蹲下来,用粗糙的手指抚过土豆皮,“1960年,你爸才三岁,看到别人扔的土豆皮,捡起来就往嘴里塞。又一次捡到半块别人家的娃娃吃的饼干,赶紧藏到脚边的牛粪里,才没有被抢走。”
中午去村里的农家乐帮忙。佛堂沟的农耕文化旅游搞得红红火火,十几个成都来的老人正在院子里摘西红柿。思思负责登记,盼盼端菜,洲洲穿着小围裙给客人递筷子,奶声奶气地介绍:“这是我奶奶腌的酸菜,用的是山野菜。”
农家乐的老板是村西头的王婶,她总说要不是李改成书记当年逼着办合作社,自己现在还在外地打零工。“你爷当年多犟。”王婶一边切菜一边说,“为了修公路,跪在老王家门前求他让出三分地,说‘这路通了,子子孙孙都能沾光’。”
傍晚收工,老板给三个孩子发了工资。思思拿着崭新的五十元,想起爷爷说的“花椒每斤五十,800斤就是四万块”,突然明白那些红玛瑙似的果实里,藏着多少生活的重量。
四
槐花开得正盛,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花瓣,在广场上洒下斑驳的银辉。爷爷坐在老槐树下的石碾子上,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十几个老人围坐着,听他讲过去的事。
“1959年冬天,雪下了三尺厚。”爷爷的声音在夜色里格外清晰,“家里的草房被压塌了,你奶奶抱着刚满月的你姑,躲在猪圈旁边的草棚里。那时候山上的树早就砍光了,连草根都被挖去烧火,要不是你太爷爷藏了半袋谷糠,一家子都熬不过去。”
洲洲趴在爷爷腿上,大眼睛眨也不眨。思思注意到,那些成都来的老人听得格外认真,有个头发花白的奶奶偷偷抹眼泪。
“后来去贩粮,”爷爷磕了磕烟袋,“从这里到陕西地界,一百八十里山路,晚上走,白天躲。有次被检查站的人追,你爷跳冰河跑的,冻得三天说不出话。”他指了指自己的腿,“这老寒腿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月光移到广场中央,成都来的老人们跳起了锅庄,藏青色的藏袍在月光下摆动。奶奶拉着盼盼的手加入进去,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思思看着爷爷,他正望着远处的山林,那里曾经光秃秃的,现在已经长满了松树,风吹过树梢,像海浪一样沙沙作响。
“现在多好。”爷爷突然说,“花椒卖到五十,一年净落三万,够花了。”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盅青盐,在月光下闪着暗青色的光,“就是这个,当年借的,到死都没还上。”
洲洲伸手想去摸,被爷爷按住了。
“等你长大了就懂了。”爷爷把布包收好,“人活着,不能忘了本。”
五
早饭时,爷爷突然问思思:“明年高考,想上啥大学?”正在剥鸡蛋的思思愣了一下,说:“兰州大学,学文旅专业。”
“搞旅游?”爷爷放下筷子,“像咱村这样的?”
“嗯。”思思点头,“我想把佛堂沟的故事讲给更多人听,还有像爷爷这样的人的故事。”
奶奶在一旁包着饺子,接口道:“不管学啥,得会种粮食。你看这柜子里的白面,地窖里的红薯,这才是根本。”她指了指墙角的粮柜,柜门敞开着,里面的面粉白得晃眼。
洲洲突然一拍胸脯,饺子馅溅到鼻尖上:“我长大了去非洲种大豆!用无人机播种,机器人收割!"他抹了把鼻子,"还要把沙漠变成良田,那样就有吃不完的粮食了。”
爷爷和奶奶都笑了。爷爷摸着洲洲的头:“有志气。不过,非洲有狮子,你不怕?”
“我发明个狮子驱逐器!”洲洲瞪着眼睛说,逗得大家都乐了。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盼盼突然小声说:“我想发明智能驱逐器,从月球背面向庄稼地发射中微子波,就能赶走野猪和狼了。”
“啥子波?”奶奶没听懂,却还是笑着说,“俺们盼盼是大文化人。”
爷爷却认真起来:“现在山上生态好了,马蜂、野猪都回来了。我现在用蚊香定时,半夜放鞭炮吓它们,管用,就是下雨天雨水把蚊香打灭,鞭炮就没法点燃了。”他看着三个孩子,“你们年轻人脑子活,多想想办法,保卫咱这庄稼地,保卫这农耕文化。”
思思想起课本上的生态平衡理论,盼盼查着手机上的中微子资料,洲洲拿着树枝在地上画着奇怪的机器,爷爷看着他们,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阳光下的梯田。
六
离开老家那天,天还没亮。爷爷已经在院子里劈柴,斧头撞击木头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奶奶蒸了馒头,往孩子们包里塞,每个包里都放了一小袋青盐。
“这是爷爷奶奶的一点心念。爷爷的盐(言),奶奶的味道(语),家乡的情。”奶奶说,“让你们妈炒菜时放一点,尝尝味道。”
洲洲拉着爷爷的手,把一本自己抄的古文递给爷爷:“这是我背过的,爷爷想我了就看看。”
爷爷接过来,用粗糙的手指摸着纸页,眼眶有点红。他从怀里掏出个红布包,塞到思思手里:“这是给你攒的学费,不够再说。思思明年考上大学,盼盼后年考上大学,洲洲哩,十二年后考上大学,我都要看到你们成为硕士、博士、院士呢。成为知名人士,发挥作用,把家乡建设得更美丽。”
思思打开一看,是一沓崭新的人民币,上面还带着银行的油墨香。她鼻子一酸,想起爷爷说的“800斤花椒卖4万”,这钱里藏着多少个顶着烈日摘花椒的清晨
汽车开动时,爷爷和奶奶站在老槐树下挥手。晨光穿过槐树叶,在他们身上镀上一层金边。思思突然发现,爷爷的腰杆还是挺得那么直,像他年轻时在公社办公室里听张书记讲话时一样
洲洲趴在车窗上,大声背着《兰亭序》:“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声音被风吹散在山间,惊起几只松鸡,扑棱棱地飞向远处的林海。那里曾经光秃秃的,现在绿意盎然,像爷爷说的那样,只要肯奋斗,日子总会好起来。
思思把红布包放进书包最里层,指尖触到奶奶给的青盐袋,突然明白爷爷为什么总说“不能忘本”。
那些饥饿的岁月,那些奋斗的日子,就像这青盐,带着点苦涩,却让后来的甜更有滋味。她翻开地理课本,在“生态修复”旁边写下:佛堂沟,李改成,花椒,青盐。
车窗外,花椒林渐渐远去,新栽的油松在晨光里舒展枝叶,像无数双伸向天空的手。一弯新月在流云中,像飞翔的半个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