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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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花椒神女，一个千百年流芳的民间故事。
阶州的秋意漫过白龙江时，李向阳背着登山包踏碎了东佛堂沟的晨雾。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发亮，两侧坡地种着成片油菜，墨绿叶片上凝着露珠，远处龙凤山如卧虎般盘踞，山坳里隐约露出几座灰瓦土墙的农舍。他循着当地人指点往红女洞去，道旁老槐树底下，几位裹着蓝布头巾的老人正晒着玉米，见他打听红女的故事，其中一位白发老者磕了磕烟锅，慢悠悠开口：“这洞藏着咱阶州最揪心的念想，那红花椒神女，原是个苦命的媳妇哩……”
清同治年间的阶州，山高路险，生计全凭老天爷赏脸。东佛堂沟龙凤山下的李家庄，十八岁的李乐乐梳着双丫髻，红盖头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清秀眉眼。她攥着绣着缠枝莲的帕子，坐在骡车颠簸的木板上，往北五凤山樱桃村去——今日是她嫁入王家的日子，新郎王老实是个木讷汉子，常年赶着骡马队驮运黄芪、党参下川，一趟来回便是整月，家里只剩个寡居多年的婆婆。
新婚第三日，王老实便跟着骡队出发了。天不亮，李乐乐就被婆婆的咳嗽声叫醒，灶房里冷锅冷灶，婆婆叉着腰站在门槛上：“王家娶媳妇不是供菩萨，从今日起，地里活计、家里牲口，你都得扛起来。”她不敢应声，挽起袖子生火做饭，玉米糊糊熬得黏稠，就着咸菜吃了两口，便扛起锄头往坡地去。
樱桃村的田地都挂在半山腰，土层薄得能看见石头。李乐乐跟着婆婆学种冬油菜，手指被锄头磨出血泡，缠上布条接着干；收割时腰弯得像张弓，正午日头烈，汗珠子砸在地里，瞬间洇成小坑；榨油坊里机器轰鸣，她推着石碾子转圈，油脂浸透衣衫，浑身都是油腥味，卖油时要走十几里山路，挑着油桶的肩膀勒出红痕。油菜收完种苞谷、高粱，地里的活计刚歇，家里猪、狗、鸡、鸭的喂养又缠上身，天不亮就得去山泉挑水，深夜还在灯下缝补衣裳，倒头就睡时，窗外已泛起鱼肚白。
转眼到了冬月，高粱秆在院墙边码成垛，腊八节的脚步近了。李乐乐夜里摸着枕头下的布包，里面是她抽空做的四双布鞋——一双给生病的母亲，一双给操劳的父亲，两双给年幼的弟妹。她想起娘家圣母庙前的泉水清冽甘甜，想起母亲做的土豆丝饼外酥里嫩，想起冬至饺子咬开时汤汁四溢，眼圈忍不住发红。
“娘，腊八我想回趟娘家，看看我妈。”早饭时，李乐乐小声开口。婆婆正往碗里舀玉米糊糊，闻言“哐当”一声放下勺子：“回啥娘家？一去一回十几天，家里的猪谁喂？鸡谁管？地里的活计耽误了咋办？”
“可我娘病着，我还做了布鞋要送……”李乐乐声音发颤。
婆婆瞥了她一眼，语气缓和些许：“要回也成，等把冬油菜种上再说。”李乐乐心里一喜，连忙点头。
次日天未亮，李乐乐就背着三斗菜籽上了山。她选了块向阳的坡地，蹲在地里一窝一窝点种，手指冻得通红，呼出的白气模糊了眉眼。日落时分终于种完，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却见婆婆站在院门口，脸色沉得像乌云：“谁让你种这儿的？那坡地土层薄，油菜长不好，得种对面山坡去。”
李乐乐如遭雷击，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这坡地我种了一整天……”
“种错了就得改，不然别想回娘家。”婆婆转身进屋，关上了房门。
寒风卷着落叶吹过，李乐乐蹲在地里哭了许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抹掉眼泪准备返工。这时，天空忽然掠过一阵鸽哨声，一群灰鸽子盘旋而下，落在她种的油菜地里，竟用尖嘴一颗颗叼起菜籽。李乐乐又惊又喜，跟着鸽子往对面山坡去，鸽子把菜籽撒在地里，她连忙拿起锄头补种，总算赶在天黑前种完了油菜。
可婆婆又变了卦：“光种完不行，得把这一千斤麻丝和一千斤棉花捻成线，捻完了再走。”说着指了指墙角堆着的麻包和棉包，旁边放着一根沉甸甸的铁捻杆。李乐乐看着如山的麻丝棉花，知道这是故意刁难，却还是咬咬牙答应了。
此后十天，李乐乐日夜守在纺车旁，手指被麻丝磨得溃烂，眼睛熬得通红，铁捻杆在手里越来越沉。深夜时分，她趴在纺车上打瞌睡，恍惚间见月光从窗棂照进来，化作一群白衣姑娘，个个梳着双丫髻，手里拿着捻线杆，围过来帮她捻线。姑娘们动作麻利，麻丝和棉花很快变成一缕缕细线，天快亮时，姑娘们化作玉兔跃出窗外，而她手中的铁捻杆“咔嚓”一声断成两截。
李乐乐抱着捻好的线找到婆婆，婆婆盯着断成两截的铁捻杆，半晌才说：“也罢，去挑两缸水来，挑满就放你回娘家。”
李乐乐拿起水桶往山泉边去，山泉在石崖下，路窄坡陡，她挑着空桶尚且费劲，装满水后更是步步惊心。走到半山腰时，脚下一滑，整个人顺着陡坡滚了下去，意识模糊间，一阵清风裹着她往上飘，最终落在一个山洞门口。
山洞里暖意融融，光线柔和，观音大士端坐莲台，神色慈悲。“众生皆苦，渡人先渡己。”观音大士开口，声音如清泉流淌，“你心怀善念，体恤亲人，虽遭磨难却不堕本心，今日便度你为神，护佑一方生灵。”
李乐乐俯身叩拜，起身时只觉浑身轻盈，过往疲惫一扫而空。她走出山洞，只见之前种油菜的坡地里，几株红花椒树长势正盛——原是那日帮她叼菜籽的鸽子，不小心吐了几粒花椒籽在地里，如今已枝繁叶茂。几年后，花椒树挂满红彤彤的果实，香气飘满整个阶州，当地人感念李乐乐的遭遇与善念，便称她为“红花椒神女”，在山洞旁建了红女祠，四时供奉。
李向阳听得入了神，老者已磕灭了烟锅：“后来啊，咱阶州人种花椒都要去红女祠拜拜，花椒也成了咱阶州的宝贝，姑娘们出嫁，嫁妆里总得有罐红花椒，图个吉祥。”
夕阳西下，李向阳走进红女洞，洞内石壁上刻着李乐乐的画像，眉眼温柔，身旁立着几株红花椒树。洞口的香炉里香烟袅袅，风吹过，仿佛能闻到花椒的清香，混着山间草木气息，诉说着百年前那段凄美又温暖的故事。红花椒神女的传说，就像阶州的山水一样，在岁月流转中，深深印刻在当地人的心底，成为代代相传的念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