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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上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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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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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门外的父亲

 

一家人围坐在厅房屋里拉家常,我面对屋外坐着,忽然看见父亲从院子里朝厅房屋里走来。

“我爸来了!”我这么说着站起来就往门口走,准备迎接父亲进门。父亲走到门口站住了,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

父亲站在门外,一脸疲惫,满身尘土,头戴蓝布帽,上身是平时常穿的蓝色休闲长外套,下身着青色长裤,脚穿黑帮白底布鞋。

我站在门内,一言未发,只是呆呆地打量着精神颓丧的父亲,顿时觉得他愈加苍老,步履也蹒跚了,精气神大不如以前,一阵酸楚当即覆盖心头。

“我爸进来啊!”嫂子走过来跟父亲打招呼。

“不进来了,我就不进来了。”父亲答话的同时,扬起右手轻轻地摆摆拿在手里的灰色手巾。

我正要上前接父亲进门,突然就醒了,猛地意识到自己正睡在厅房屋里的土炕上,刚才的一切都是在梦中。身旁的哥哥和弟弟睡得正酣,窗外月色朦胧,我从裤兜里掏出手机一看,时间显示为:2025年9月13日(农历七月廿二日)04:35。

我从炕上爬起来,看看院子里事后还没来得及送还的餐桌、帐篷,以及零零总总的东西,头脑终于清醒过来:父亲的灵柩是昨天早上送的,几天前我们就阴阳两隔了,他真的再也进不了这个门了。

从父亲去世之前到发丧的几天时间里,我们弟兄三个竟然都没有任何心理感应,梦都没做一个,是不是他根本就没想到我呢?现在,父亲已经走了,已经永远永远地走了,刚才难道是他的灵魂来跟我们告别吗?也许,梦中灰头土脸的父亲,就是他突发疾病倒在山路上的样子。刚强了一辈子的父亲,怎么就如此孱弱呢?

9月7日是白露节气,下午三点十五分,我正在厨房给妻子热中药,放在餐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哥哥打来的。“含——生,你——快——回——来——我——爸——走——了——”哥哥在电话里泣不成声……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根本不敢相信哥哥在电话里说的是真的!

“你——快——回——来,我爸——走了——这该咋办啊!”哥哥痛哭,父亲是从山上往坝里的路上突发了脑梗,他和嫂子发现的时候,已经没走了。

事实不容置辩,父亲真的走了,没有跟我们任何人来得及打个招呼就去了另一个世界。我突然觉得头皮发麻,似乎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摇晃起来。可是,现实容不得我犯迷糊,不得不强迫自己赶紧冷静下来,首先在电话里强打精神安慰哥哥不要悲伤,鼓励他必须坚强起来,理智地接受事实,尽快通知村里人帮忙处理后事。我和妻子立即出发,接了准备去上班的侄子一起奔丧。

一路上,我一边开车,一边通过妻子拨通的电话,先后向远在新疆的弟弟、上海的侄女和青岛的儿子报丧,他们也立即动身往家赶。

车子在礼武路上疾驰,我尽力保持头脑清醒,让妻子拨通村里能够拨通的电话,逐一拜托左邻右舍赶紧协助哥哥妥善处理父亲的遗体。

虽说距离老家只有区区百公里路程,怎奈这时竟然觉得无比遥远,多么希望自己的汽车能够飞起来,但是潜在的理智不时提醒我,一定要保持头脑清醒,一定要安全行车。

一路上,父亲的生活场景总是不断地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有赶集的,有背柴的,有耕地的,有我们一起吃饭的,还有我跟他洗澡的……众多不同的场面在我脑海里不停地切换。

当我们到家的时候,院子里站了好多人,待烧的纸马头朝东方昂首站立,开了盖的棺材端端正正地放置在厅房屋的上坡,父亲已穿好了寿衣直挺挺睡在厅房屋的土炕上。此时,我才深刻感悟了“人活一口气”的真正含义,两个礼拜前我们一起吃过饭还到村口送我们的父亲,怎么就如此突然地一口气没了呢!

我从厅房屋里出来,双膝不由得就跪了下去,以额着地给帮忙的众人磕头,感谢他们在非常时刻的鼎力相助。有人把我扶起来,让我到母亲房间稍作休息。坐在偏房里的母亲双泪直流,拉着我和妻子的手说:“我的娃回来了,去看看你哥嫂吧,他们今天一定吓坏了。”

亲人去世,一般都会有所预感的,为什么这好久一段时间,我竟然没有任何感应呢?是因为我的木讷,还是因为父亲根本没有想到我们呢?或者因为脑梗突发,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际,上天根本就没有给他想到我们的机会呢?

我和哥哥跪在院子里,等待点燃纸马,呼唤他上马再送他翩然去往无病无灾的世界。有人用打火机点燃蘸了鸡血的烧纸,又用烧纸从不同部位点燃纸马。随着火苗升腾,纸马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

“爸爸上马来!”

“爸爸上马来!”

“……”

“爸爸上马了!”

“爸爸上马了!”

“……”

哥哥沙哑的声音呼唤着父亲上马,泪如雨下地送他骑马去往那个极乐世界。我木然地跪在哥哥身边,呆呆地望着那器宇轩昂的纸马全身火光跳动,然后逐渐在熊熊火焰中变形、散架,直至从我模糊的双眼中化为一堆灰烬。泪水蒙住了我的双眼,刚才的纸马已经不见了,但愿曾经体魄强健的父亲真的骑了这高头大马去了那无病无灾的极乐世界。

我从厅房屋里走到院子里,深秋的凉风顿时让我完全清醒过来,整个村子一片寂静,西汉水流淌的声音清晰可辨,西斜的下弦月不时在云层中露出银灰色轮廓,对面柏树梁上的柏树一如岿然不动的将军,威严地巡视着目之所及。

这几天,全家人不分昼夜地为送父亲最后一程操劳,都没有休息,人人精疲力尽,困倦不堪,真的太累了。我生怕惊扰到他们,随手轻轻拿过一只小凳在院子里坐了,黎明前的凉风赶走了刚才的燥热。侄子轻微的鼾声从父亲生前住过的屋里传出来,其他屋里的人也正再酣睡。

我从院里压着脚步回到厅房,警觉的哥哥、弟弟已经醒来,他们问我怎么了,我说没啥,只是觉得屋里热,睡不着就起来在外面凉了一会儿,至于梦见父亲的事只字未提。当我重新上炕躺下时,全然没了睡意,满脑子都是父亲的生活细节,正如若干部电影开始一齐回放。

父亲出生于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的1946年9月25日,八岁丧父,十二岁停学,十六岁正式下地干活,并担任村干部,先后任自然村会计、保管,村文书、村党支部书记。特别是1985年至2005年担任村但支部书记期间,组织新修了关上、崖咀背后、碱地坝的水田河堤,与河争地近千亩,在保证了全村人的基本口粮安全的同时,为发展以蔬菜种植为主的特色产业打下了扎实基础。组织山上群众兴修集雨水窖,不仅从根本上解决了本村村民吃水难题,还将集雨水窖向邻近缺水村社推广。积极动员群众进行种草种树,发展多种经营,大面积集中栽植薪炭林解决燃料问题,规模化栽植的花椒成为群众的主要收入来源。先后争取农电项目,分期分批解决了全村用电问题。组织群众开展兴修水平梯田大会战,全村基本实现了坡耕地梯田化。多次维修、兴修关西小学和关西山上教学点,添置课桌凳,多方争取长期保留村里完小建制,动员群众部分出资提高教师待遇,方便了村里孩子就学。为了干好村里的事情,他没少得罪村里的个别人,但他从不当一回事,总认为自己没有为自己谋私利,就永远不怕别人怎么说。

父亲的一生,是为村里想得多、干得实,为家人想得少、做得少的一生。从我记事以来的几十年里,总感觉他回家就像走亲戚,好多年我对他意见很大,非常反对他担任村干部,甚至还发生过激烈的语言阻挠。母亲从来没有反对过父亲,尤其在招待乡镇干部方面做到了倾其所有,毫无怨言。家里来了客人,父亲要杀鸡,母亲就帮他捉,要鸡蛋随便炒,要吃肉就从房梁上挑,家里的农活绝大部分都是母亲一人扛。

土地刚下放到户的时候,父亲是村文书,分地的时候他老是先满足别人,有人对分得的地不满意,他就把分给我家的调换了,最终我们家的地全都是些别人不要的薄田或耕种不方便的地块,既难耕种收成又少。在我心里,曾经好长一段时间都觉得父亲像个外人,似乎这个家与他没有关系,我们之间隔着一道厚厚的心门。

直到他卸任村干部的时候,我们村已经从当年的贫困村变成了全乡的先进村,乡上的主要领导多次劝他接任,他还是没有答应。后来乡上干部在村里一旦遇到了难题就来找父亲,当我碰到的时候就更加生气,曾对乡上干部没好气地说:“我爸现在已经不是村干部了,你们还老是拉他去做什么!”父亲总说我不懂事,我总怨恨他爱管闲事。

1984年冬天,父亲带我背了玉米去下街上磨面。到了磨坊放下粮食,他让我把爷爷在集市上籴的一袋玉米从上街道水磨坊背来一起磨。我从水磨坊背了玉米往父亲磨面的磨坊赶,走着走着脚下不由得就跑起来,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慌乱,脑子里不停地胡思乱想,总有一个念头提醒我:父亲出事了!父亲出事了!

当我从集场坝拐进下街道,跳过了水沟列石又拐了一道弯经过林业检查站的时候,终于看到一伙人用梯子抬着一个人在飞跑,我的第一感觉是父亲出事了。当我跟那伙人相遇的时候,一眼就认出了抬在梯子上满脸血肉模糊的人正是父亲。

在乡镇卫生院,父亲的头皮、下巴和腮部总共缝了11针,经过医生的全力救治,父亲第一次迈过了鬼门关。那次受伤,伤口应该是看得见的皮外伤,极有可能他的颅内也伤得不轻,由于当时医疗条件有限,在卫生院吊了几天瓶子就出院了。父亲在家养伤的时候,正值乡上向县里的年报上报在即,父亲身体虚弱不能久坐,也得拿不住笔,每晚等我写完作业,就让我把年报项目逐一念给他听,然后指导我替他填写村上的年报。经过煤油灯三个晚上的奋战,终于按时上报了村里的年报。

1985年谋划关上河堤项目,到1987年工程全面竣工,只要是施工阶段,父亲每天都坚守在施工一线巡查,白天发现的问题当场纠正,晚上召开群众大会集体通报,为了修好河堤,也没少得罪那些投机取巧的人。当时,因为工程量大,需要全村精壮劳力全面投入,他在广泛征求群众意见的基础上,作出了谁家不参与修河堤就不分地的决定。结果,村里有一户困难户因上煤山被塌方砸断了大腿,好几年都没治好。分地的时候,父亲提出要给他家正常分地遭到个别人的反对,同时又有人提出给我们家分地,原因是父亲在整个工程施工期间没少操心。最后,父亲力排众议,给那家困难家庭分了地,我们家一分没要。他的理由是:那家人的困难是天灾,不是因为他家不愿意出工出力,是无能为力,所以大家必须帮他们家一把,我们家是山上组,自己在施工期间的付出,那是作为村干部应尽的责任。

后来,我工作了,每年很少回家,只能通过电话问问家里的情况。每次问及他和母亲的身体,总是说很好,还让我好好工作,别老惦记着他们。

2006年底,有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突然失明了。我回家接他到市里就医时怪怨他怎么不早说,他只是淡淡地说:“一天三顿饭,饭量很好,哪里也不疼,就是觉得瞌睡多,也就没当回事,谁知道突然咋就看不见了呢!”

经医院诊断,父亲患的是嗅沟脑膜瘤,因瘤体过大压迫视神经导致失明。开颅手术持续了八个小时,这是他第二次迈过了鬼门关。父亲在病床上躺了22天,每天的输液量很大,头一天的瓶子还没吊完,第二天的药又得跟上,先是扎满了两只手,接着两只脚也扎上了输液针头。出院的时候,父亲觉得自己还跟以前一样,硬是坚持要自己走。我非常清楚他体质的虚弱程度,就跟弟弟在两边架着他让试一试,结果我们稍松了一下手,他的两腿就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弯曲了。他惊讶道:“哎呀,咋把人就脱形成这个样子了!”

父亲手术后性格发生了很大变化,平时与人说话感觉很正常,但实际的行为却有些反常,不让他做的事情偏偏要背着人做,尤其是外出从来不跟家里人打招呼,有时还偷偷地往外跑,曾经在城里走失了好几次。回到老家,父亲除了记得拾柴火,就是赶集,每集必到,一集不落。

2012年冬季,经复查发现父亲的脑瘤又有复发,按照医生建议,在兰州陆军总院进行了射波刀放射治疗,两年后体检复查,肿瘤完全萎缩消失,脑梗又成了新的隐患。医生建议不要饮酒,于是我们在家里从不饮酒,可是父亲总是在家人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喝,尤其是到了村里别人家,只要有人劝酒他也不很推辞。医生还建议戒烟,这对于父亲是一件做不到的事情,他抽纸烟都觉得不过瘾,还从集市上买了旱烟抽。

2020年9月,我将父母亲一并接到城里。父亲首先不习惯坐便,老是在我们上班后往街上跑,母亲腿脚不好跟不上,几乎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处找父亲。有时候大便拉到裤子里也是若无其事,回到家里赶紧帮他洗身子换衣服。也许因为老年痴呆,身体机能有时自己没法控制,刚刚洗了身子换好衣服,又会拉一裤子,真忙得人有点手足无措。虽然这样,我带父母去市医院体检,结果令人出奇的欣慰,除父亲有脑梗症状外,两人其余各项指标都很正常。

2024年4月,父亲因为冠状动脉粥样硬化性心脏病及前列腺增生突然晕倒,及时送医治疗一个礼拜后出院,总体恢复理想,饭量一直正常,身板硬朗,直到去世前两周,我们还在一起吃饭拉家常,每逢集日就去赶集,怎料他在我们离开后就这么突然地倒在了下山的路上。

人活一口气,人死如灯灭。父亲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他的这种离开方式使我非常愧疚,因为我没能照顾好父亲,没有尽到作为儿子应尽的责任,没有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之际保证他最基本的尊严。

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正如我和父亲相对站立的那道门口,那是一道无形的心门,既敞开又封闭,他没有走进来,我没有走出去。一道门,竟然将我们永远隔离在了两个互不相通的世界里。

 

2025年9月19日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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