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泥芹有宿根的头像

泥芹有宿根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6/03
分享

“春羽”计划+你在人世的永生+郭庭佑

  “真希望你能看看这篇文章,想要拜托又一个读者,请至少耐心地读到结尾吧。”我写这篇小说才不是为了这些,“就给我心怀感激地看到最后吧”,实际上这才是我真正想说的。我即将把我的头骨摘下,给你看看,那曾被我自己的呼吸,被我那逐渐老化的肺的气喘给抛掷脑后的整个世界。

我从来都是在一个城市中生活,并让它像在水中的糖一样在我的周围溶解。我从来都是看着一栋房屋并眼睁睁地望着它向一侧倾斜,甚至连在风吹雨晒后的那纯黑色的房梁柱子都不曾在意。我从来都是睡在一张床上之后却在清晨放生了我那梦境中坦克般的重负。可当我如今重新开始写作,出乎我意料的文字,还有回想起来的,开始变得越发的多。似乎在写作的过程中,那些曾经已经离去的人开始变得越发真实,真好像他们从未离开过一样,真好像,即便在纸上,那些注定再也见不到的人,也被重新注入了生命一样。似乎一切,都因此,被慢慢回想了起来。

那些在不觉间已经写下的,是你在人世的永生,而我至今仍在试图完成它。

好像牧农人精心挑选出来的豆子,或那散落在我们那童年的深处的一本已经丢失了的书,而我们,竟然还如此清晰地记得在那场家宴中豆米的味道;竟然还如此清晰地记住了曾有过一本书丢失的这一事实。

好像我那些写给自己看的日记似乎总留存了那与童年连接的一根纤细而坚实的丝线,但是那些部分,总是出现一下,就消失,如此迅速。

好像遥远国度的居民不轻易放弃自己的永生,好像有一缕遥远的非尘世头发正在指引着我们,好像云层上弥漫了的那夹竹桃的香气,好像远方一只善良的手对已经成为自动应答机的我,它好心为已经成了自动应答机的我,把那肩胛骨之间的发条转动。

好像有过一条银鱼。像是藏匿于水池里金色火花中的那抹银光。我们只是在偶然间望见它,就已经足够惊艳,然后你却只能望着它扭动,转身,迅速游走,突然潜入了水中植物阴影中看不见的深处。

好像年幼的时候远方那色彩斑斓的世界又赤裸裸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又好像整个世界都只是徒劳摹仿另一语词世界的尝试;就好像你和一条银鱼一样,潜入了水中植物阴影看不见的深处;就好像船长好心地带你进入了他的潜水艇,于是就那样,你置身于那些故事的中心,好像那银鱼本身。

好像“逝去的生命的精髓

——战战兢兢的期望、

不可弥合的伤痛和物欲的惊喜”

正在绵延至永恒。

一、第四颗心

说实话,人心中实在是又太多难以忘记,却又不易想起的事情了。但在写作的时候,似乎那些记忆就又远道而来了,它们走过父亲那儿,来自父亲那儿的词汇自童年时代起便一直对我充满着诱惑力——“大学”、“教授”、“老师”、“佛学”、“进修”、“朝圣”……好像这些词汇具有真正意义上宁静和感官韵味,而远离遍布废墟、开发地段和施工的城市荒地,更远离炎炎夏日里涌动的热浪。当然,记忆的步伐也曾在母亲那儿落脚,直到现在,我小说中的人物都脱离不了母亲那儿的人物的影子,他们曾所低声谈论着的生活总是那样的真实,而且那儿的有些故事甚至有着令人着迷的魅力。当然大多数故事本身的内容还多半聊的是那些和家常里短相关的事情,可那些声音却总令人着迷,那些讲故事的人,即便有时候他们的自信会消失在悦耳动听的话语中,但一阵缄默之后,似乎他们的自信又重新抬头。他们,通过讲故事,似乎把讲故事者的内心的独白都串联在一起了,好像我们俩就那样秘密地在一起,远离人间、远离神佛,也远离烟熏火燎。所以即便我当时并不明白人们是如何想着要把我们散发出肥皂和茶水味的世俗生活片段写进书里的,但我却不由得喜欢上了这种聆听故事的感觉。

因此,我逐渐想起了好多细节,就像时间本身自己就在再生一样,而被遗落的故事如云般飘过,以至于,我此时径直来到,我那的最早的记忆里,那儿一直存在着一个如马戏团般遥远的地方——如此地遥远,需要像魔术师在表演时从嘴里扯出来打着结的彩带那样,只有将许多次生命依次连接起来,最终方能抵达。

在一个遥远的国度,生活着一个决心为自己的女儿装上水晶心脏的母亲。这倒显得有些特别:因为那个遥远地方的所有居民的“零部件”,甚至包括心脏都可以拆卸下来,不然,他们又如何获得自己的第一桶金呢?更何况,自他们出生起就携带着的那三颗心脏的保质期不一定就完全覆盖了他们生命的长度,而且他们只有装上心脏才能看见颜色,至少那儿的底层人民的祖先一定因此吃过苦头,所以装上心脏才会在后来成为他们的禁忌,甚至售卖心脏都成为了某种传统。后来,他们甚至还发展起了宗教,出生带有水晶心的孩子(一般五十年里只会出生一个那样的孩子),将会被隔离起来长大,并在极其有限的场合里现身,拿出胸腔里的心脏并捧起它来作为某种仪式。

第一次窥见那个世界的影子是在我八岁那年。我跟随父母去游乐园看马戏,我至今还记得,当那天我路过门口的一面镜子时,我看见一颗正在搏动着的肉心。无须任何美学的敏感,这颗被安置在银白光亮之上、尊贵而又异样的奇妙事物所散发出来的那种超凡脱俗而且古怪陌生的纯洁感瞬间就让我喘不过气来。直到现在,我都很难形容出自己那天所见到的东西。显然它是一颗心脏,但其看似恒定实则不太规则的搏动却同时给予了我三种感觉,水晶般的宁静、铁的炙烈和铅的易逝。再仔细一看,仿佛那本该处于胸腔中的器官,好像显露出了一个小小脑袋,那看着像是脑袋一样的瘤子有一层薄膜,像是眼睛被覆盖着。然后眨眼间,渐渐地,渐渐地,它长成了一个完整的胎儿,便退回了它原本应该属于的镜中世界。

后来,在我十二岁那年,我当时似乎偶然从家中地下室的一本书中了解了那颗心的名字——“第四颗心”。那本书中的故事有关一个女孩,细节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记得那本书好旧,而且那天我还没来得及看完,妈妈就借着打扫卫生的名义把那本书给收走了。因此,除了那个名字以外,从此,我再与那本书无缘,那本书就好像银鱼跃入镜面一般,再也没在我的生活中出现过。也许是因为我不记得书名,或者是不记得作者,又或者,那本书根本就经不起出版。青少年时期,我徒劳地找遍了各大图书馆,连之后出现的互联网也爱莫能助。再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找到这个故事,有关于这第四颗心形成的理由的故事。也许,每个人似乎都有这样一个丢失了的故事,它散落在童年深处的某个角落里。可我却有种预感,那个故事一定会与我接下来即将写出来的这个故事有关。

偏僻的社区医院里,一个女孩诞生了。然而,她的母亲却忽然对医生说,“别着急,我的肚子里还有其他的东西没有取出来”。于是,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中,妈妈又生出了一个有着黄白相间斑纹的小包裹,同婴儿一般大小,状如河蚌,其薄薄的皮膜上有一些化学的痕迹,像是某种凌乱的符号。在精疲力尽的母亲的注视下,医生拿着亮晃晃的手术刀在接生台上划开了小包裹,它的内容物显现了出来——里面被有序地隔出了不同的小兜,装着新鲜而且炽烈的器官:褐色的眼睛可以替换其出生时候的蓝眼睛、厚厚的嘴唇也可以替换小女孩的薄嘴唇,还有一些小骨头,几段软管,一个肾脏,一些皮肤……除此之外,这个黄白色的小包裹里还有三个大一些的隔间,里面有三颗心脏:分别是均衡地跳动着的水晶心、搏动着的铁质心以及慵懒地跳动着的铅质心。

“从来没见过自带零配件出生的孩子。”一位医生努力平复下心情感叹道,“可事实上,也许这反而更加符合常理”,他继续叨咕着,“人类显得尤其脆弱的原因就是因为老天爷任由他们娇弱的身体随日月慢慢磨损,脏器则更是被包裹在了各种柔软的系统之内,而且很难自我再生。也许,从此以后,所有的孩子都能这样诞生出来”,此时的医生心中充满了希望,在她们娘俩走后自顾自地这样说。

但是,自从在那对母女之后,再没有哪个孩子带着“零配件”来到这个人间。

那个女孩在城中村里的一个有着黄色院墙的小院里慢慢长大,那时候她还没有心脏。她们的院子里种着一颗橘子树,上面挂满了饱满肥厚的砂糖桔。而且即便母亲已经托木匠为小女孩在树边打了一具木质的摇椅,但小女孩却反而更喜欢折磨草丛和泥土里的小生灵,她眼睛里看不进去任何人,不和别人说话,喃喃自语,整日都只是喜欢在院子里看着栏杆在雨水的浸泡下布满铁锈。

女孩即将五岁,她母亲计算着,差不多该到她产生意识的时候了。中午,小女孩像是往常一样正在睡午觉,她正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的床上,橱柜上的课外书和玩具已经布满了灰尘,她母亲悄悄地走到她身边,解开了她胸口上侧如同是小肚脐一样的纽扣,并露出了肋骨下面的椭圆形空间,然后尽可能小心谨慎地把那颗水晶心脏给放了进去。

在那天小女孩睡醒之后,她从未感到过如此地幸福,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第一次降临在了她的身上。她的皮肤因此更加光洁,头发更加柔亮,双眼也因此开始有了生气。她的世界从此有了色彩,她开始好奇地审视周围的世界,并第一次看见橱柜上的那些玩具。她一点点仔细地将它们的灰尘都擦去,然后拉着母亲出门逛商场,那天,母亲拿着装满了零食和日用品还有肉蛋菜的购物袋,女孩则拿着几个布娃娃,她们一起回来,然后,进门把东西都放好之后,她紧紧地,全身心地拥抱了她最大的“布娃娃”——母亲。

后来,小女孩开始看见屋外的蓝天,白云和春花,并且随着她开始摆弄地面上的土块时,她第一次看清楚院门的纹理,还第一次尝了尝青草上露水的味道。后来,她终于打开了院门,一条小路从院门口蜿蜒通向社区学校。

六岁,她上学了,然后她第一次透过直尺里的彩虹窥视同学;第一次用舌头品尝墨水的苦涩;第一次和同学奔跑游荡;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想要融入集体……她开始喜欢上在黑板画出一个又一个字母,她喜欢听粉笔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喜欢在午休时间,把自己的一片三明治分给同学,然后换回来一串葡萄,也喜欢跟着同学们所组成的小团体,偷听他们所闲聊的那些内容,并且和他们一起在学校那只剩下了四架落寞篮球架和两座已经没有了网子的足球框的操场里闲逛。

随着她慢慢长大,她学会了化妆,并且时而开始会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举行一些奇特的仪式:她会坐在木质的靠背椅上,并拿出床边小冰箱里的那个黄白色的小包裹。她开始更换身体上的各个部位,一个接一个,有时候她长了六只耳朵,或是额头上长着一只眼睛,又或者嘴巴长到了肚子上,她就好像是在试穿父亲那些显得略大的衣服和母亲的高跟鞋一样,小姑娘把对着镜子试穿“零配件”作为了消遣。

轮到试装心脏了,她打开了胸腔上方的那个小肚脐。当她把水晶心换成了铁心之后,这铁心忽然之间变成了一个赤红的铁块,小姑娘感觉她的胸腔里无比炙热,她感觉自己简直像是刚刚走出用于突变的熔炉,她的内心燥热,突然想要去追求进步、改造,即便这并非她心甘情愿,但那种需求竟好像空气一般不可或缺,好像假如不那么做的话她就会感到窒息,甚至直到她惊恐地将铁心拽下来之后,那熔炉中的青蓝色火焰在烧灼枯枝的声音都仿佛仍旧在她的耳边噼啪作响。

而铅心呢?在小姑娘把铁心拽下来之后,将铅心放入了胸腔内,在那一瞬间,它变成了漆黑的冰,尖端还有凝固的黑烟,疑似才从火宅中出来,再仔细一看这黑冰之内,仿若有灯火摇曳,其内的炎和冰面互相反映,似形成些许红珊瑚色,而深处的灯火又好似透出几缕忧郁的靛蓝色光。

装上了铅心的小姑娘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高大的冰山之间,天上冻云弥漫,忽然,一股遣不散的迷茫像雾,一直萦绕在她的脑内,而随之到来的那难以描述的悲伤感则更是几乎将她给撕碎,小姑娘开始觉得这世界是如此地荒唐,只有无尽的黑暗与虚无,她想,要是这暗无天日的生活早点结束,该会有多好,假如自己从没有来到过这不讲道理的世界中,又该会有多好。

这铅心好像一个黑洞,吸纳所有光芒,但又会透出忧郁的墨蓝光线。难以忍受的迷茫与悲伤将她包围,小姑娘要支撑不住了。所幸,她用仅存的最后一丝气力将铅心给取了出来。她觉得,得把这颗心永远封锁在那有着黄白相间斑纹的包裹的隔间里。

然而,换心的问题还远远不止于此,即便是在她又换上了水晶心之后。她开始有时候会在某些瞬间忽然燃起一些不必要的激情,有时候又会因为忽然闪过某些事件的最坏结果,而告别暂时与她同行的伙伴。所以即便那春天的鸟儿还能以它们的鸣叫声来丈量一棵树它梢头的长度,用它那悠长的音符来探测周遭的寂静,可到了秋天,随着校园里的枣树被暴风雨吹弯了腰,连她的朋友们也开始渐渐疏远起了她,甚至班级里还传起了有关她的坏话。再后来,小姑娘开始在每每穿越了那无人照料的火车站台,也走过了那树影之下沉睡的中午之后,愈发地感觉她的那颗水晶心在逐渐变得黯淡无光。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小姑娘她那水晶心的跳动也连着变得越来越微弱。可小姑娘还是不明白,导致事情演变成如今这样的缘由到底是什么,而且现在她能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也只是每天回家后,解开胸口上侧的那小肚脐一样的纽扣,然后把那颗水晶心捧在手心上仔细端详:那清澈无暇的水晶心正在被一些像是盐又像是石灰的物质给慢慢侵蚀,好像蚌壳里的珍珠正在因为被不断地吐出而变得老化。可小姑娘却对此毫无办法,她只能在每天在掌心端详那颗水晶心脏并为它祈祷。直到有一天,那颗水晶心脏原本的清澈无暇变得像是石灰质一样,它已经被彻底侵蚀,变得极其易碎而且浑浊不清。但她只得把心脏继续装在胸腔里,因为已经她习惯了彩色的世界。

可随着水晶心脏的老化,小姑娘开始变得愈发憔悴,绝望,甚至想要自我毁灭,就这样,她陷入了某种无止尽的内耗里。直到这种情况严重到她连支撑自己走完从院门通往学校的那条路都做不到的时候,她的母亲奉劝她,“不要再执着于这颗水晶心了,它已经彻底没救了,就算你每天带着它,事情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于是,一天夜里,趁着小姑娘又一次终于被熬夜所导致的困意给击倒,小姑娘的母亲悄悄解开了姑娘胸口上方那个小肚脐上的纽扣,把水晶心给拿了出来,并偷偷藏了起来。

第二天,小姑娘醒来之后,她麻木且面无表情地在寻找那颗水晶心,甚至连她的母亲催她去上学,她都像是听不进去任何话一样,只有母亲向她喊道“那颗水晶心脏已经彻底消失了”的时候,她才会微微向她母亲那儿偏偏头。就这样,她寻找了整整两三个小时,最终才不得已放弃,最后,她面无表情地拉了拉她母亲的衣角,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动作,让她的母亲几乎觉得要落泪。

母亲抱住了她的女儿,说:“你看窗台的上那盆蒲公英,你还记得它原来是什么样子的么?”,小姑娘说:“它前几天还是金灿灿的,如今却好似一个灰白色的绒球”,然后母亲搀扶起了她那几乎没有力气站起来的女儿,向着那灰白色的绒球吹了口气,几百柄灰白色的小伞瞬间挣脱了枯萎的花托,像星星飞上天空,母亲说:“还记得那颗橘子树被暴风雨吹倒的时候我和你说的么?“,小姑娘说,“你说过,只要根系受伤不严重,它们还会重新长回来的”,她母亲接过话茬道,“就像蒲公英一样,飞上天空的时候像是星星,即便最终会落入泥土,它却还是会重新开花。”听完母亲这么说后,小姑娘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正打算穿上校服,母亲却和她说:“我已经给你请了一整天的假,之后的事情,慢慢再做决定吧。”

于是女孩在小院里呆呆地度过了一天里整个下午。可毕竟,没有心的非人类生活是难以忍受的,更何况如果没有心脏的话,整个世界都会失去色彩,她见过有颜色的世界,就再也无法忍受世界只有单调的灰色了,所以,晚上,小姑娘在斟酌过后,只得将铁心挂入了身体。

小姑娘带着铁心走过了青年与壮年。她恋爱,但被激情折磨得死去活来。她结婚、生子、离婚、再婚。生活快节奏变化,幸福和不幸就那样不断交替,一次又一次,她都被推向痛苦的边缘。凌乱的生活一次次将她拉入深渊,当然姑娘也变成了女人。

不过在女人的第二个孩子也离开了之后——甚至可以说孩子走得决然,因为孩子觉得他们的母亲喜欢“乱搞”。在这些事情发生过后,甚至连她那炽烈的心也开始冷却,颜色加深,沉重而冰冷,铁灰包裹了心脏,她的脸也同样被时光摧残。那铁灰,则更是在往后的这些岁月里不断地刺痛着她。直到一天,偶然间,她从儿时的住处找到了那颗已经彻底老化变质的水晶心,她突然开始觉得,这颗铁心不能再被挂在身体里了。她决定,还是试试铅心吧。这是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选择了自杀,可她经历了这么多,也许已经能够承受那何其厚重,沉郁的绝望光芒了。

她将铅心装配到位,可与其说促使她装配铅心的是那已经下定了直面死亡的决心,倒还不如说,促使她装上铅心的欲求是求死欲。于是那来自另一个国度的女儿躺在母亲曾经的床上,就那样,一心等着末日到来。

女人躺在床上,童年的画面,青少年时期的点滴,甚至是她走过的那几十年艰难却激情的岁月,就那样过电影般地被她想起,以至于她都很少从床上爬起,用手托着镜子去观察自己。唉,她就那样,在药的气味中,生活在憋屈的空气中,胡思乱想。

一天,黄昏,她突然感到无比凄凉。她把那颗铅心拽了出来,放在地板上任它消亡。若它消亡,在世界终于变成灰色的时候,她就不会再想着装上它了吧。若它消亡,想必她也终于可以被绝望压倒,准备结束这荒谬的一生了吧。

但那颗心,没有毁灭。相反,它有了肉感。它突如其来的搏动让她停下了出门的脚步。是那么强烈的鼓声。女人被吓住了,她知道这是她的第四颗心,是比水晶心更永恒,更超凡脱俗的心。

此后,她的唯一愿望竟成为了活下去,她想要看着这个拳头大小的器官慢慢长大,也许那个时候,她终于下定决心当一位母亲,而且也许直到那时,她才真正明白她当时母亲偷藏自己的心脏时的感受。

而它——那颗心脏,在母亲的痛苦与绝望、欢喜与惊奇中,当然还包括那沉淀了爱与黑暗的过往中成长。它在母亲的呵护下慢慢长大,好似生出了新鲜的四肢,好像冒新绿的植物。然后其上生出了一个小小的瘤子,像是一个小脑袋,上面的薄膜好像皮肤覆盖着眼睛,但在她的眼里,那颗心脏好似已经长着鲜嫩白皙的皮肤了。再仔细一看,她那白皙的皮肤上,似乎还有着少量的银鳞。

沉甸甸的小家伙出来了,即便还极其娇弱。虽然那位母亲已经要老去,但她却如此平静,在生命的最后,她看着这小家伙游向镜中世界,她觉得,也许那小家伙会成为一本书或长大成为一个真正的人。这时,安宁笼罩了此时衰老的女人,此时的平静,是无论哪一颗心也从没有让她体会过的。

于是,一个微小又脆弱的女儿真正离开了她的母亲而游向了镜中那虚无的世界,但她在作为一颗心被孕育着成长起来的时候究竟明白了什么?才会在真正拥有行动能力之后便立刻做出如此决断?这些问题我一直都没有想明白,我只不过是根据童年时候早就已经消失了的那本书,还有一直在困扰着我的梦境而虚构出了这样一个故事。

可那仿佛就是我生命中所“读”到的第一个故事。久远的那时,我曾居住在床单的蔚蓝里,就着心脏的鼓点细细地听着无数遥远的事物,并在某天观赏完马戏表演之后,在一块镜子之前仿佛亲眼看到了隐藏在遥远世界里的某颗肉心。从那以后,我对“世界的声响”便开始听得愈发地仔细,并曾不断地感受过我心中的那条河流一直从源头流到河口,且在后来情愿乘着写作这叶扁舟,从无数我们这个世界的此端抵达了无数个遥远世界的彼端。

二、世界边缘的“我”们

九岁那年,在春天里的黄昏即将到来的时候,我读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本书,自从那时候起,似乎我生命中的第一个故事终于幻化成蝶,开始围绕着我的身周开始飘飞。那本书好大,因此支撑起来足矣将我的小脸给盖住,像一个彩色帐篷,那帐篷里有好多蝴蝶,而书中的句子则随着书页翻动而起伏,它们就好像因蝴蝶在雨天振翅而翻飞的雨滴,书页则像蝴蝶的翅膀。

在当年,在我每每阅读的时候,阳光常从那宽敞的落地窗射入房间,照亮书页,散落的云飘来。后来,书页上的光开始逐渐黯淡,阳光几乎也已经要进入低潮,窗外咖啡色的天空已经沉入黄昏。忽然,一辆汽车快速驶过,被超车的人气急败坏地按了喇叭。那儿是后街,在那窗子以外,永恒的城市仍旧在喧嚣。可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开始相信,在现实世界之外,也许真的存在一个遥远的镜中世界。

再后来,我看到的许多书也正如蝴蝶般合翅而居,好像正停歇于绿叶,伸出细长口器吮吸露珠。有的书当然不止一对翅膀,而有几百对,它们不仅仅会用一对翅膀将你从丰富多彩的现实世界、从一朵花带到另一朵花,还用几百对翅膀塑造出了一些似乎完全不同的世界,为那些似乎只有在梦中才会出现的生灵提供了居所。而且,那时我还发现,我所有曾看过的书都好像栖息在第一本书的彩色帐篷里,正如我曾得以在书中藏匿的一个又一个下午。我曾在书页翻飞中,看它们繁殖并随着它们振翅,也许那都是为了找回曾经的第一个故事。也许就是因此,我曾经才会那么执着地去利用虚构呼唤我童年时所看见过的那颗隐藏在遥远世界里的肉心,那颗很久都没有再出现过的心脏。

而此后在我利用虚构去寻找那颗心脏的过程中,我开始惊讶地发现,在我从无数个世界的此段抵达遥远世界的彼端的写作过程里,总有某些事物,不像是会出现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的,而那颗心脏,则是我所已经写下的这些故事中的灵感来源中,最不应该出现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的事物,也许在那天它的鼓点里,便隐藏了我们如今这个世界的真相:我们这个世界里,还存在着一个前往方法未知,但却人人都可以获得永生的国度。更重要的是,它也许还隐藏着我试图想要找回的第一个故事,甚至是“我们”的真相。

可,后来,我开始不再是儿时那个能纯粹以热情去装点故事的“我”了。即便我还是会在现如今的一天之后又是一天的日子里,在恍惚间,又见到那无数个正在下坠的影子,也许他们正是童年时候的“蝴蝶”振翅所滴下的。我却不断开始在外界的压力下选择性地去忽略它们,毕竟当时我太过“懂事”,顶多是有时会在梦中,如置身于一场大雨,感受着好像许多来自不同的书中的无数断章残句,正在拍打着我的皮肤。是否正这说明,也许我依旧在寻找,而且无法做到放弃。我还没有丧失想象的能力,而且还无法做到逃避这些想象。也许就是因此,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总是会做一个关于银鱼的梦:

在我梦中的某一个遥远的世界里,那里的每个生灵都多多少少带有一点鲤鱼血脉,因此在它们的一生里它们自己也许都或多或少地思考过,甚至希望去尝试,要走过那抵达龙门前的漫长道路,也攀登高山,为了登上高台,也为了那最后的一跃。

在那要遥远世界的某个湖泊中,一只小银鱼出生了,那里雨后的阳光温暖,水波温柔,那平静的日子被揉碎在浮藻间。

在小雨天的时候,雨滴会给水中带来不少的氧气,因此,小雨的夜晚,我们这些小银鱼会很闹腾。因为氧气充足,小雨也没什么噪音,而且表面的水温不会太高,这会导致我们精力旺盛;

而在中雨的日子里,银鱼们则会在湖泊的中部团聚。小银鱼曾最喜欢中雨的日子,因为我们在那时似乎终于能够团聚了,湖泊的中部那时候暖和得正正好好的,在此般的暖里,眼光似乎都变得朦胧了。而那些同伴的脸,像是炉火映着的,有些变形,跟做梦一样,像是幻觉。

中雨那时湖泊的上面,似乎是为了与湖泊中部的饱暖形成对照,能听见雨滴击打湖面的声音,甚至能够因此去想象那淅淅沥沥的雨在不断地创造着涟漪。那是真正的梅雨,声音能垒成厚厚的一层,而湖中平安的我们似乎都变得纯洁起来。在那里,即使外面一直发生着大事情,我指的是那些鱼儿们又洄游而过的动静,因为那一层梅雨的音障,都显得不甚清晰。

外面的大事情,才和我们湖中部的小天地无关呢。这里仿佛世界的边角,或是世界的缝隙里,我们在那里被遗忘,也似乎遗忘了什么,互相之间滋生出一种类似亲情的情感,不过倒也安全渡日。

甚至雨水大了,夜深了的时候,我们还在湖泊的中部,而不回到底部,因为不想回家。甚至有时要一直到月光一丁点而也不渗下来的时候,我们才如梦初醒,互相告别而迟疑不决地起身回家。因此,在零下气温的寒夜里,那个半梦半醒者在夜行,为了回家,回到那底部的巢里——那里被父母称之为家。

可是,在那些大雨倾盆的日子里,银鱼们便只好躲在底部了,一家人在湖底的巢穴里闭门不出。湖底很黑,似乎一切都被遮住了,只能一家人围在冷光边上。在冷光的边上,那里不同于湖泊中部的天地,少了几分温情脉脉和相偎相依的需求,而更像是守灵,因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淌,而只有外界的虚黑、不会变幻的冷光和冗长不断开的重重雨声。它们就像守灵时棺前的缕缕青烟一样,虽然是用悲伤所制成的,但却总是会令人冷静、反思与追忆。虽然即使是在冷光前,人也会变得糊涂。

为了熬过这些时间,也许更是为了驱散恐惧,长辈们会讲故事——是没头没尾的,有关不断地去追寻的故事,而且这些故事的结局到头来总是一场空。

虽然这些故事的初衷是为了让孩子一直呆在家里,而且长辈们往往都会借此感叹,“还是要好好过日子”,但“我”却总觉得,无论是故事中的人物,还是那些讲述故事的长辈们,他们都只是一直在用故事填补着世界之间,更重要的是生活之间的缝隙。只是他们那细碎的填充物各不相同,但他们总在寻找着那些填充物,为了能悉心渡过这些时光,为了能安心感受腹腔的暖意,为了能在不安的日子里如履平地,也为了解开自己心中的结。

不过,有的结会因为解的方式不对,越结越紧,还有的甚至因为成结的材料不坚固,直接折断开来,但似乎所有生命所滋养出来的绳索,就像头发一样,在纠结或者释然中,在抓破头皮却也想不到底的疑问里,它们,那些绳索,全部在那些大雨的夜晚里散落一地。而留下的,只有第二天的不知所措。所以“我”才总想着要好好面对它们,并把它们也重新编织成生命的绳索。

也许还是不曾下过大雨为好。但我们也许在那些不曾躲藏起来的那些时候只是散发着樟脑丸的陈旧气,而过着苟且偷生的生活,我们已然用了多少事情去供我们去消磨时光,而不去思考从经常照例会从小河而来,由小河而去的洄游而过的鱼群的动静。就那样把时间揉碎了过,似乎那样就能不断延长我们银鱼的那短暂之人生。

那就像我自己曾经住在山上的老家里,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去思考过那从山边的铁轨飞驰而过的火车的汽笛声音一样。而我本该在那样的日子里渡过余生

可后来,也许是因为我曾经的持续呼唤,我竟然真的遇到了一个和我在脑海里虚构出的那颗肉心所成长起来的新生命一模一样的,甚至就恍若就是我常在梦中常会梦见的那条银鱼一般的女子。也是在那天之后,我那总是没头没尾,却常来困扰我的梦境似乎开始变得清晰了:

虽然梦中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可“我”却开始能在夜里,听见那鱼群洄游的声响。而某天夜里,“我”照例听着大海的轻涛细浪拍打着远方的某处轻沙,但已经消逝的岁月里的某个亲切的声音,却忽然掠过了“我”的脑海,让记忆发出袅袅不断的回音。那好像是海鸥在水面上低徊的啼声,也似乎是鸟儿迎着春光,而在枝头婉转出的歌音。

是啊,那海涛的悄声碎语总是吸引着“我”,而在那天“我”一言不发地望着平缓的河面的时候,它们的声音尤其明显。即便那些虽清澈却总是平静流淌的河流,总是和“我”过去的日子一样缓慢无声。

而且,也许就是因为那些悄声碎语,即使时常处在这样平静的日子里,那父辈额头上黑疤在“我”看来也会总是写满了今昔之叹。似乎,我开始在梦中,也在试着在呼唤些什么。

又是一天夜里,“我”仿佛亲眼目睹那热闹的鱼群又一次在“我”的眼前掠过,那鱼群就仿佛我们夜间在城市里漫步时看到的,那些总不属于我们的热闹灯火,虽然岁月的痕迹似乎早已荡然无存,而要想追寻灯火的痕迹,只能跟着泥泞路面摩托车的辙印;也像在现在,若你想要走到真正的江边,唯一的办法是踩着钓鱼者留下的深深脚印。同理,若“我”要追寻父辈额头上黑疤的踪迹,也许只好去沿着那常去洄游的鱼群之尾迹。似乎时常在黑夜里远去的那些背影,是那对安逸湖泊里的生活仅有的扰动。

也许,在那里,在鱼群里,“我”才能在落雨的日子里仍旧潜游,满头淌汗,变成和从前在大雨日子里总是躲在冷光边的银鱼完全不同的一条鱼。也正是在那天,“我”真正第一次遇见那些背影,也加入了洄游的鱼群。虽然“我”明白湖外的日子辛苦,但从那些已经放弃了继续洄游而回到湖泊里的鱼儿们的交流中,却也能够得知,幸苦之外也有自在,最重要的还是不断从他们口中听说的两个字,“自由”。

而在真正加入洄游的鱼群的日子里,“我”渐渐开始明白,实际上,这洄游不为索食,也不为了越冬,我们是已经走进过时间之河里的鱼群,因此不会有那些困扰,这反反复复进行的洄游,是为了化龙的梦,只有从时间的流水里逆流而上,路过一些世界,通过很多生命的连接,才能到达下一条河流。周而复始,最终才能越过那化龙的门楣。当然,假若小银鱼落入不同的世界里,便会诞生为不同的生命,但只有在时间之河的水中,或在世界缝隙间的那些小湖泊里,我们才会变回原本那条银鱼,那才是你本来的样子。

然后它,那条银鱼,也许至少通过了十次生命的连接后才最终化龙。它在时间的河流里走过的道路足够长,而不知为何,经常会途经过(或是跌落到)我们这一世界里,不过,多亏许多次的生命都足够精彩,那都足以让他拥有再次逆流而上的勇气,即便已经失败过了许多次——比如有好几次它都被迫跳回这个世界,因为氧气不充分。

但已然化龙的银鱼却似乎曾经对“我”说过,虽然它总是偶然来到我们这个世界,但它仍旧很庆幸,因为我们这个世界的故事总是足够精彩。

它说,“我”是在每次来到这个世界都会遇见的一个人类,即使它那里离“我”这里很遥远——如此遥远,就像像魔术师在马戏团表演时,而从嘴里扯出的打着结的彩带那般遥远。那里遥远得似乎得将它来到我们这个世界的十次生命一一连接,方能抵达。虽然即使是这样的路途,也比不上要跟上那无数洄游的鱼群用生命所连接着的绳索,而去往龙门山的路要艰辛。

在梦境的最后,它还告诉“我”,之前我所遇见的那个女子,也正是从某一段河流跌落到我们这个世界里来的。可“我”却还没来得及问它缘由,我便在又一个浑噩的早晨里清醒过来。

可即便如此,我刚开始时还是不敢相信这样一个女子在我们这个世界中是真实存在的,只认为这是我自己的幻觉。但假若只把这当作是幻觉的话,那又怎么解释你与一位路人擦肩而过时所出现的那强烈的感觉呢?所以我开始每天出门的时候习惯性地往自己的包中塞入那篇我已经写完的小说——《第四颗心》,并在我与她第四次偶然相遇时,我终于决定相信自己从梦中所引申而出的一切猜想,并把自己自与她第一次相遇起,就开始创作的,且已经创作好了的那篇名为《第四颗心》的小说,给了她。

在后来的某天,她随便选了一家咖啡厅约着和我见面。那天,她向我透露,的确,她的母亲就是那个故事中的主人公,而她自己的确就是由一颗肉心发育而来的。她说,她本来打算等到第五次在人群中找到我的时候,就把一切真相告诉我,没想到,我竟然提前找到了她。

可我却依旧对她所说的那些话一知半解,后来经过她的解释才知道,原来,我在梦中的感觉一点错都没有,的确,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就是存在着一个遥远的世界,甚至还不止一个。而虚构则好比一条河流流经着这些世界,连接着此岸,一个人人生命都有限的世界,和彼岸,一个人人都可以获得永生的世界。

我说,那我们可以觉察到其他的世界,这又如何解释呢?她告诉我,对于意识到了并且在他的那一次又一次的人生中总愿意病态地相信着虚构的力量的那些家伙来说,他们并不会因为在那连接着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的时间之河里因为出生时的窒息感而失忆,反而会携带着在那好几个世界里的生涯,于洄游的队列作为一条银鱼重生,当然,其中一些人会仅将洄游认同为自己生命的意义,情愿不堕入世界中,而只是跟着洄游的队列进行着那仿佛亘古不变的循环。可是,那群还未放弃永生的人却会依旧追求抵达彼岸,并仍旧不断地从时间的流水里逆流而上,路过一些世界,通过很多生命的连接,并抵达下一条河流,周而复始,只为了抵达传说中的龙门山,并在最终越过那能让我们化龙的门楣。

还没等我继续追问,她便紧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了下去。她说,在时间之河里,那里的时间就有如氧气,不是湖泊,而且那里不是其他的世界,反而恍若是在世界之外的某处。在那里的时间不会流逝,而仅是存在着。虽然仅有到那些时间能够流逝的世界与湖泊里,你才能做到换气,能够获取的气量的多少,则取决于你在那些世界所度过的岁月的重量——那些我们,游离在世界边缘的我们,有过作为银鱼(某种不会往往被当事人称作是生命的生命形态)的一生的我们,所能变换出的那些的生命所书写出来的故事,会被换算成在时间之河内真正属于我们的“时间”,然后你也许就不会再摔落到某一世界里了,甚至在最终,你能够顺着记忆中那些叙事的浮标,逆流而上,然后越过龙门山,并最终抵达彼岸。她说,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我想请你,试着写出我的全部故事,也许这样,在遥远时间的那个“我”便能够拥有再一次逆流而上的气力。

我说,也就是说,假若你所跌落到的/或所自愿抵达到的,在那样的各种各样的世界里的“一生的故事”被“书写”得越精彩,那么你在时间长河中就越不至于窒息,因此游离在时间之河里的我们也就愈发有机会去通过记忆中那些叙事的浮标,就像攀爬上我们那一次又一次的生命所连成的绳索,逆流而上,最终越过龙门山,落到山南的湖水里,抵达彼岸,在化龙的同时获得永生?

她说,是的,但假若你跳不过去,额头撞在大山上,从空中摔下来,便会落得一个黑疤,然后你会沦落到不知道是曾经游经而过的哪一条河流,哪一处湖泊,抑或是哪一个世界。你不知道你会落到哪个世界哪个时代的哪里,抑或又是时间之河的哪一段,你只是带着你那些岁月的残余,然后很大可能会苟延残喘一段时间吧。因为经历了那样强烈的撞击,多半会失忆,至少会疼痛,所以你很大可能也便想不起来曾经这段追寻的历程,又或者即使你想起来了,但追忆却每每都会触及到曾经的痛感,因此你依旧是放弃。

她说,在她那第一次的生命里,这样的遭遇导致她曾经对任何事情都缺乏勇气,并因此心安理得地活在了她丈夫的保护下,即便那时候她并不清楚她之所以会那样的缘由,但不过在他失踪后,她还是在长期的绝望感中终于决定做出一些反常的行为,而且在踟蹰过后她终于决定,进入家中火炉里的那扇暗门,并因此离开了曾经的那个镜中世界,来到了如今你所生存的这个世界,作为母亲诞下了自己的女儿。她在后来她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消逝后孕育出了她自己的第三次生命,那种感觉很奇妙,她说她难以形容,不过你可以想象一下,你在同一个世界中作为两个生命的意识同时存在。

而我还没来得及思考,她便接着说了下去,有关我的第二次生命的故事你已经知道了,就好比你在《第四颗心》的小说中所书写的那样。后来,我在第三次生命里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第二次生命消亡,并回到了曾经的镜中世界,当我回到我诞生第一次生命的那个世界之后,我才反应过来,那个世界里的所有居民都是可以被用作故事主人公的人。不过,显然,能意识到自己是故事人物的,在我那个世界里属于少数,就连我在第一次生命时也是如此,可谁又能想到自己丈夫的失踪,实际上是出于另一个世界的作家的刻意安排呢?

我说,另一个世界的作家的刻意安排,这又是什么意思?她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世界过于接近彼岸的缘故(但她也很庆幸自己能够跌落到那个世界里),所以里面的居民才可以通过其他的方式来去获得“长生不老”。这是故事人物的狡猾之处,也是那个世界的生存之道: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来吸引自另一个国度的作家。他们中的每一个,一旦成为某个故事中的神秘人物,便可以变得长生不老。

我说,这么说的话,既然你已经在另一个世界里获得了永生,那又为何要我帮你撰写有关那个世界里的故事呢?她说,因为我如今想要给自己的第一次生命一个交代,更何况,实际上,长生不老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永生,实际上,长生不老只不过是在往后的时间里继续存在着,而永生则意味着你可以在任何一个世界的任意时间里自由地来去。

之后我们互相沉默了一整子。突然,她和我说,其实今天我是来和你道别的。然后她又顿了一顿,才接着说,实际上,我能来到如今你所处的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虽然说来自我们那个世界的居民本身就会因为想要成为故事人物的欲求,而想方设法地联系如今你所处的这个世界中的作家。而且纵使他们可以选择自己想要把“信物”所传递给的对象,但那些行动毕竟还是有限度的:比如从自己的机芯上拆下一个小齿轮,沿着那位尚未降生,但却已经在等待的那位作家的方向滚动,虽然这一个个小齿轮总会磕磕碰碰,但有时候也还算值得,在历经挫折后,有一回,那小齿轮真的就被作家给握在了手上,然而那位作家在那次生命里却只好等着变老和死去,可他却在第二次的生命里复活,毕生都在寻找着一个个小齿轮;比如,有的居民,传递着一些五花八门的小物件,就像人们用一只手接着一只手来传递东西那样,一次接一次生命地将一些东西带到如今你们这个世界;还比如,有的居民,干脆把自己的生命作为线索,把自己的一部分顺流而下一般来到你们这个人人生命都有限的世界,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以及一缕残魂,想要让自己的另一部分成为某个故事人物,可我却不知道他们这么做之后,是否能明白自己的那一部分又才会是真正的自己呢……

她顿了一下,又紧接着说,其实我就属于那第三者,而我这抱有了永生的执念的最后一缕残魂也许再过半个小时就会要彻底消失了,我不知道我将来会怎样,也许会彻底失去这一份意识,然后那个遥远世界里的“我”便彻底成为了一个神秘的故事人物,也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一天,当我获得永生时,会从你所写下的那些故事里重新了解我的全部……

我发现,随着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身体变得越来越透明,简直就是要消散了一样,可我,当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默默地看着她的身躯渐渐地没入空气中,最后彻底成为了空气的一部分。我只能尽可能地记住我所观察到的一切,来进行这最后的道别。

可即便是那天,我已经眼睁睁地看着那有如是从我的小说和梦境(那些还没来得及写完的故事)中所走出来的故事人物消失在了空气里,我还是不明白,她为何会在同是那千万漂泊在忧伤天体褶皱里的且时常处于眩晕中的作家之间,独独选中了我,让我参与了到它的故事里。

也许是用了它那与生俱来的敏感,感觉或预感到了我这个没有天资,也不被赏识的作家,是怎样在深夜里思索过无关紧要的事情,又是怎样沮丧地凝视过壁炉里的火光,或者是怎样为了那最初的故事而沉潜过……也许因此它才会认为我是那个适合的人,于是她在那多少次的人生里,都琢磨着要如何递给我那第一个词,又要如何扰动我周遭的世界,才能够让我的生命变得足够的丰富,甚至到了最后,她还作为一缕残魂,出现在了我们这个世界。

在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仿佛我真的能够走进镜子里,与那天马戏团散场后瞥见的那颗肉心重逢,并亲眼看着它长成一个新生命。想必也许就是因此,我才会在那些终究还是无法逃避想象的假日里,我才会在这漫长的岁月里不断地想要去感受那无数书页翻飞的感觉,并还是会不禁去写作——那好像是依旧在呼唤着什么一样。仿佛我心中的那条河流真的流淌到了现实世界里一样,而我们,顺流而下,带着那由我们的稿纸所组成的一叶扁舟,从我们的源头一直抵达那只会属于我们的河口。

而我也许也是因此,仿佛在梦中曾渡过了像是来自其他生命里的某几段人生,我还记得,那仿若是我曾度过的某一次生命,那时似乎“我”的身边总存在着某种不能忘怀的芳香,告诉了“我”爱的方向、幸福的方向和怀念的方向,这种“香气”,缠绕在许多物体之上,也告诉着“我”梦的方向。也正因此,它,那种“香气”,曾载着“我”前往那个遥远的国度,就有如在梦中奔向月亮。当然,与此同时,从家乡一路走来的轨迹,则帮助着“我”返回。

也许那些上面缠绕着香气的物体就是展示给我的她的好几次生命的线索,有时候好像是一位女孩的猫咪,有时候是南方海洋中的一滴水,有时候是一片看不见的树叶,有时候则是从天上飘落的一缕发丝。对了,“我”还记得发丝那夹竹桃的香气,而且,在它散发着香气的时候,它仿佛像是在柔玻璃般的空气中闪闪发光,犹如从上苍垂下的蛛丝。也许那就是第一次“我”意识到“第四颗心”的存在的时候就存在着的那缕发丝,她似乎在历经过了十次生命的流经之后,终于赶上了“我”。它散发着那温柔的、令人心碎的芳香,像是蒲公英的绒毛短暂地停在了你的手心上。虽然它们似乎转瞬间就会飘飞,但是,它们实际上却一直躲藏在“我”的手背上,而如今,我也许终于意识到了,并且承认了它们。

此时仿佛我又找回了我九岁那时的“我”的感觉,找回了我那时候情不自禁地在不断阅读的感觉。我的头脑此刻仿佛喧嚣城市之上的一片云,带着如此多的意象和人物,它们造就了如今这个能重新用热情来装点故事的我,也监控着“我”那不断运动着而如同机械铜杆一样的手指,写下了一个新故事的开头和一个老故事的结尾:

据说,每个作家从“梦境”“返回”的方式各有不同。

有的作家,曾捡到过从远方而来的那机芯的某片齿轮。那片齿轮,它沿着十次生命的轨迹磕磕碰碰地滚动而来,而他,那位作家,也历经挫折,但又是还算值得,为了某片齿轮,为了将它塞回原本的机械里,他在十次生命里不断再生,最后复活在了那个遥远的国度。

有的作家,则在梦境里梦见那么多的生命的线索,这些线索在不断地召唤着他,而他,就像鲑鱼逆流而上,要回到上游产卵一样,至今还踟蹰在找寻着那些线索的道路上。

还有的作家,不止一个,他们似乎是在讲述人们共同书写着的一些故事,而那些人们,他们一只手接着一只手,似乎是在传递着什么东西。他们一次生命接一次生命地传递着,那些在梦境里能够引起惊奇的五花八门的小物件。虽然在某次生命的旅途中,会遇到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他们不再传递那些小物件,而是占为己有,但它们,那些小玩意儿,最后都会落进岁月的长河里,这些小玩意儿,还有它们携带的这些故事,都最终会汇集到某个收件者手里,就像所有他们所共同书写的故事,最终也的确由某一个人讲述出来一样。

而我,“返回”的方式则不一样,似乎我的身边像是总存在着某种不能忘怀的芳香,告诉了“我”爱的方向、幸福的方向和怀念的方向,还有“你”在人世里的永生。

就像我记得在我的梦中曾经有一片非同寻常的草丛,可以让时光倒流,也让梦外的我舒展了皱纹。那草丛里有一片盛开的夹竹桃,它们的红色和白色混杂在一起,虽然花影迷离,但香气却像是从大海里偶然崩坠而出五彩缤纷的液珠。那似乎是在某次生命里,“我”曾用手背带着偶然飘来的一缕非尘世的发丝,而在繁茂的花丛的簇拥下死去。虽然在下一次生命“我”随即就迷失在平庸的世界里,但“我”却仿佛已经造访过一条道路的尽头,于是我下定决心要成为一位作家

就像,某天,正值隆冬,雨水夹着雪粒击打着玻璃窗。“我”正在小城里的房间中独自写作。然后似乎有一条银鱼造访,并请我书写“我”在梦中是如何与它一次次相遇的。虽然这些也许将会是“我”之人生的最后的故事,但那将会像是它落入我们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生命的那人生的故事,那个故事足够精彩,足以给那条银鱼翻越龙门山的力气。

就像“有人正狂妄地盲目祈求长生不死,

殊不知他的生命已经确实融进了别人的生命中,

其实你就是

没有赶上你的时代的人们的镜子和副本,

别人将是(而且正是)你在人世的永生。”

于是此后我每夜都开始尝试去写点什么,无论多累,但我总想要写点什么才睡得着觉,那就像待在漆黑的水面之上,我独自一个人,安静地划着船,一会往这儿,一会往那儿,好像我在船上真的看清楚了世界的轮廓。我每一回都试图深深地去凝望水下,无论有没有又途径一座岛屿,可我能看到的仅仅只是一个生着一双黑眼睛的男人的面孔。似乎我本人就是世界中的一切,似乎“我”就在我的上方。那时候的我回忆起,在我们脑海的深处有一个真正值得被称之为“岛”的地带。我们大家,我们所有人,都有一个深深沉没在脑海中的岛屿,我曾绝望地寻找它,就像寻找着永生一样。我们自身以及我们的世界早就已经深深沉没在了时间的水流和记忆它那忘却的洪流之中了,就像一颗永远也不再会也不曾实实在在地存在过的第四颗心一样。

可是每当我看着一只时钟,虽然我清楚地看见指针转动,同时也在随之磨损,但却梦见它在倒转,以至于会在醒来之后勤勤抚拭它,以至于时间都因为抚拭而变得越来越具体,后来它彻底进入了我的梦境。表盘本身反射出的光芒,让我想起童年时候在河边遇到的一条银鱼,它从水面跃起,又跳入河中。表盘上面的数字则代表了我人生中那些重要的时刻,后来,通过修复表盘上的裂缝,我开始重新理解藏于时钟内部的那些小得不得了的齿轮,并顺着梦境的线索把它们重新找回,再重新将它们塞回表内,就像蒲公英的绒毛又飞回了它们的母体,就像在找回并开始重新拼凑自己的那第一朵玫瑰一样。所以后来,即便时间的表盘在继续走动着,我却仍在试着书写,你在人世里的永生。

可是每当我又一次听见心脏跳动的声音,却在不自觉间不再以为它代表着是那人生的有限,我不再想要利用写作去期待在生死转化间去寻求意义了,仿佛我自身已经成为了生死交替的实体,每一次心脏跳动都像是一次死亡和再生,触动着那些永存的精神,我开始学会如何在生死的两极中颠簸,也不再焦虑。似乎永存着的什么已经给予了我生活的耐心。

甚至每当我在梦中又接收到那不幸走入虚无的人又托付给我的一颗沉重的铅制心的时候,我开始发现,虽然它在暴露黑暗中时只能反射出暗淡、悲伤或绝望的光芒,但它在暗处破碎消亡的时候却似乎慢慢有了肉感,甚至似乎如水果般沉淀,好像那颗心脏想要引领我们去实现那像是某种奢求的永恒一种。

甚至每当我从梦中醒来,在那“第二天”,我刚起来,就开始了奋笔疾书,仅仅是因为昨天夜里,我沉入了梦乡,仿佛那儿有着蔚蓝的海,而我就这样,任由我的心灵沉入了无限的渴望里。我在在第二天醒来后,仍旧借着文字和昨晚那些独属于我这个幸存者的记忆,继续去遥望记忆中的远方,我就这样,一次又一次放任着自己落入了“深渊”,我就这样,让往昔的流水慢慢淹没过我。

……于是我真正的职业也就由此而来:重写梦境者。我的志向:梦境建筑师。我的嗜好:枕着梦去创作。请不要问我这些梦境从何而来。因为我的前半生本身就是已经被遗忘和已经被遗弃的那些所构成的。我现在自己只不过是一只银制钢笔。请你们聚集在我流泻而出的这些文字周围,跳入其中,没入其中,就像没入一条河流:它们一定会让一条又一条银鱼在你们眼皮底下游过,而它们的生涯早已同我的前半生中的那些被遗忘过的和被遗弃过的全部掺和在了一起,早就分不出彼此。

(18373字)

真实姓名:郭庭佑

联系地址:湖南省株洲市天元区株洲大道和园小区2栋1304

就读高校:香港都会大学

专业:创意写作(硕士)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