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11月16日凌晨4点,17岁、从未走出大山深处的我,被一辆绿皮火车从湘南一个千年古县,哐当哐当拉到了另一个丘陵环抱、十分陌生的地方——漳州。
两天的火车颠簸,刚走出大山、对外面世界的新鲜劲,早被疲惫碾得粉碎。
“呜——哐当!”随着火车的急刹车,我刚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又稀里糊涂跟随前面的人,上了一辆带篷顶的解放牌汽车,在车灯开掘出的光的隧道里,朝着更深的黑夜疾行……
第二天,洗漱吃早饭时,我才发现我们住的房子都是用石头砌的,而且只有一层。房子前面、道路两边布满一排排像电线杆、又似卫兵般挺立的大桉树。房子的后面有一座大山,我们的营房就坐落在山脚下。
班长说,这山叫光明山,驻地老百姓也叫我们光明山部队。
七连是步兵连。第一天上课,指导员盛志华,江西人。他说,福建多山,我们驻地龙海程溪更是被山包围的。这光明山就是咱们的根!“山不会说话,但它的脊梁就是我们军人的骨头。我们要像山一样扛起祖国和人民交给我们的使命和担当。”他声音不高,字字却像石头砸在我心里,
我本来就是大山走出来的孩子,对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我发现,这山虽海拔不高,只有100多米,但特点鲜明:青翠、陡峭、挺拔、不张扬。每天朝阳初升时,整座山仿佛被镀了一层金箔,连石头缝里钻出的野花都亮得晃眼、香的迷人。我一直觉得,这山像我们连长高洪林,山东人,皮肤黝黑,个子不高,敦厚扎实,一口唾沫就是一颗钉。只是他整队叫口令很有意思,比如,他叫立正从不叫“立正”,而是叫“了——”。
时间长了,我发现驻地真是个好地方。排长陈茂昌告诉我,漳州是千年古城,早年中原人南迁到这里,把石头山垦成果园,硬土夯成圆楼。光明山所在的龙海县更是四季如春,有名的“花果竹之乡”。营房周围,到处是老百姓种的菠萝、荔枝、龙眼、芒果、翠竹,等等。风一吹,遍地花果香,沙沙作响的竹叶,就像是给我们的训练伴奏。
而各种花卉特别是三角梅四处盛开,爬满了营区的院墙、围栏,一年四季开的如痴如醉;一到冬季,水仙花更是香飘海内外。老百姓则很有山的特性,阳光、敦厚、实在。
一个星期天,我刚从团里出公差回来,隔壁连队操场上笑骂声混杂很是热闹:一个老百姓拽着一根鱼竿,身后跟着一个龇牙咧嘴的老兵。原来,这个老兵私下里想改善一下伙食,就去偷钓老百姓的鱼。这老百姓也很"机灵",猫着腰乘老兵专心钓鱼时溜到身后,待老兵发现时,一拽鱼竿想跑,却不料太急,鱼钩钩住了自己的耳朵,疼得直跺脚,被老百姓顺手抓了个正着。
但其实光明山下的老百姓,对部队很好。我认识一个叫"阿季"的,和我年龄相差无几,但肩膀比我宽一圈,待人特实诚。我当时已从连队调到了团后勤处报道组。住的地方前后全是他家种的菠萝荔枝,每到果子熟透时,他总拎着竹篮,不由分说塞给我一把,红着脸嘟囔:"自己种的,你尝尝,甜!"他还叫我到他家玩过一次,家里人一个比一个客气。他母亲端出的糯米糕黏得拉丝,他父亲非要我尝一口自家酿的米酒,辣得我眼泪直流,一屋子人笑作一团。要不是因他一口闽南话,交流起来很困难,我们应该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因为光照作用,驻地老乡普遍皮肤偏黑个子不高,但也有例外。山下有一个叫果林队的小村庄,就住着一对身材苗条、天生丽质的姐妹。姐姐叫阿兰,妹妹叫阿珠。阿兰中等个子,性格内向。有时偶然遇到,她总是老远就红脸,随即低着头快步走过。奇怪的是,她一脸红,我也会跟着红脸。为此我曾私下里给福建青年杂志写信求助:见到姑娘面红心跳怎么办?编辑很热心,专门给我回了信。可不是给我个人,是登在杂志上,害我被战友取笑了好一段时间。
阿珠个子高挑,皮肤比阿兰还白,尤其性格开朗,见了穿军装的就笑出一对酒窝。一次她和父亲放牛居然跑进我住的小房间,我正在写稿子,笔"啪"地掉在地上,赶紧站到一边。她则拿起我桌上的书:"你还能看这些书啊?"随即便一串咯咯咯笑声。要不是她父亲及时叫她,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因为姐妹俩生的漂亮,上门求亲的很多,一些大龄战友也有空就往果林队跑,名义上买东西,实则都是去看她们俩。后来听人说,姐妹俩没有母亲,与父亲养牛给人犁田为生。去的人多了,他抄起扁担堵在门口,眼睛红得像山里的野柿子。三角梅在他身后烈烈燃烧。“谁再敢扰我闺女,老子拼了这条老命!”
光明山虽气候宜人,但一年总会有一两次台风。台风过处,海碗口大的桉树不是连根拔起,就是拦腰截断。这时外面决不会有半个人影,大家都紧闭门窗躲在房间里。暴雨砸在石墙上,像炸开千万面战鼓;狂风嚎叫着,像一群饿狼死死扑咬铁门,又猛地松口,嘶吼着扑向下一道缝隙。这时我才明白,为啥连队的房子都是石头砌的,为啥都是平房了。但还是怕,因为天太黑了,暴雨太大了,可以说狂风过处,天地呜咽。以至多年后,我看电影《2012世界末日》时,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光明山的台风。
一次,又是特大台风。我躲在排房里,攥着搪瓷缸的手心全是汗。外面的大树一颗颗折断,树枝杂物竞相在天空飞舞,再看光明山,却像一位饱经沧桑的巨人,岿然不动。那一刻,我慌乱的心竟一下就踏实了。
此后十一年,我从战士干到正连职,每次台风,我都盯着山看。心里憋屈了、遇到难事了,也都对着山诉说唠嗑。她就那么静静听着,把安宁、信心、力量,一点点灌进我心里。
调去南京那晚,我独自爬到半山腰,那有条翻过山直达虎山兄弟团队的小路。坐在小路的石头上,月光下的营房像一堆沉默的棋子,山风把肩章刮得呼呼响,我就那么坐着,任思绪像脱缰的野马漫无目的的奔跑……临走敬了个军礼,转身时,一颗熟透的菠萝蜜"咚"地砸在脚边,像山的叮咛。
昨天晚上,又梦到了老部队,梦见了新兵连。我知道,这是光明山在唤我。我翻出多年的笔记本,凝视夹在其中、如今早已枯黄的桉树叶:又有好些年没去了,该找机会回家看看了。光明山啊,几十年来,我始终就没有走出您的臂弯,没有断过对您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