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江面时,青石板还留着阳光的余温。我踩着碎金般的光斑漫步江边,忽有墨色云翳自天际翻涌而来,像谁抖开一轴未干的水墨,将整个苍穹浸染。
细密雨丝如银针散落,惊起岸边游人仓皇的脚步。众人如归巢的雀鸟,纷纷涌入江畔古亭暂避。这座飞檐翘角的亭子,青砖黛瓦间刻满岁月的纹路。檐角悬着的铜铃在风中轻晃,却发不出清脆声响——许是铜锈封了铃舌。
檐下雨水成帘,经年累月的滴落,竟在青石板上凿出一个个凹陷。宛如凝固的泪痕,又似宇宙深处坠落的陨石坑,藏着无人知晓的时光密码。
亭中渐渐聚满了人。相识的、陌路的,因这场不期而至的雨,交织成一段萍水相逢的缘分。人群里,两个五十岁上下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一个身形高大壮硕,一个清瘦矍铄。他们并肩而立,交谈声随着雨势起伏,热烈得仿佛周遭的雨幕都成了背景。
凑近细听,方知那大个子正倾诉着满心愁绪。他语调里浸着化不开的失落,说生活中一位本极为珍视的朋友,如今却似隔着万重山,渐行渐远。对方的某些举动,像细针刺进他的心,每念及此,便隐隐作痛。
一旁的瘦个子安静聆听,偶尔以温言相劝,手掌轻拍着友人后背,似要将安慰化作暖流,驱散他心中阴霾。大个子的声音越来越高,全然不顾亭中众人的目光。他泛红的眼眶、微微颤抖的肩膀,无一不泄露着内心的悲伤。
我忍不住上前劝慰:“或许只是误会,找个机会坦诚聊聊,说不定就能解开疙瘩。”
他侧头看我,眼神里满是执拗:“不会错的。我留意很久了,他连朋友圈点赞都会刻意避开我。”
我险些失笑,强压下嘴角的弧度,耐心解释:“也许他只是不爱点赞,潜水浏览罢了?”
“不可能!他平日里活跃得很,给别人点赞勤快得很!”他喉头一哽,目光落在亭外被雨打弯的柳枝上,仿佛那枝条正勾着他无处安放的委屈,语气斩钉截铁。
“兴许是刚点完赞就有事离开,没顾得上呢?谁也不会整日守着手机。”
“不是!好几次我和共同好友差不多时间发动态,他给前后的人都点了,唯独跳过我。”他脱口而出,话语里带着委屈与不甘,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
雨势骤然转急,豆大的雨珠砸在亭檐上,惊得檐角铜铃剧烈摇晃,却依旧发不出声响,只余沉闷的碰撞。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会不会是内容不合他意,或者涉及敏感话题,让他有所顾虑?”
“不是,不是!”他连连摇头,打断我的话,神情笃定。
“那有没有可能,你刷朋友圈少,而他常刷,和别人互动频繁?”
他迟疑片刻,语气却已不似先前强硬:“我虽不常刷,但只要看到,都会点赞的……”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原本垂直落下的雨幕被吹得歪斜,如万千银箭斜斜射向亭内,打湿了前排几人的衣襟。大个子的话,在亭中激起雨打芭蕉似的回响:
“朋友圈真是照妖镜,把人心照得透亮。”
“一个点赞,藏着多少人情冷暖,最见真情。”
“我早把那些无视我的人删了,留着也没意义。”
一时间,有人敲栏杆,叹“点赞如棱镜”;有人望天,怨“人情薄如纸”;更多人沉默,似被雨声裹挟的落叶,堕入社交的泥沼。
不知何时,雨悄然停歇。江面风急,浪涛汹涌,重重拍打着岸边岩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似在诉说千古未变的沧桑。返程路上,我的心绪仍难平静,大个子落寞的神情、众人激烈的议论,在脑海中反复浮现。
想来,大个子在意的哪里是一个点赞?那一个个未亮起的小红心,分明是悬在心头的秤砣,称量着友情的重量,也称量着他对被珍视的渴望。雨帘在两人之间摇晃,仿佛也在为这场争辩叹息,而檐下青石板的凹陷,正无声承接他未落的泪。
他不过是重情重义,害怕失去珍视的友人,放不下往昔深厚的情谊罢了。可他沉浸在悲伤中,忘了冷静探寻缘由,忘了审视自身。
至于众人的议论,我倒觉得,朋友圈与其说是“照妖镜”,不如比作 “情感的温度计” ——它悄然感知着朋友间温度的变化,也映照出我们内心深处,那些未曾言说的期待与不安。而大个子的困惑,更引人深思:当挚友渐行渐远,我们该如何自处?
“人生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人到中年,谁不曾经历友人离散的酸楚?那份失落,又有几人能真正释怀?
生活的轨迹,恰似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江河改道,一切皆在自然流转中悄然改变。年少时的炽热,终抵不过成年后价值观的分歧;青春时的豪情,也难敌生活重心的转移。正如苏轼所言“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相遇是偶然,离别才是常态。
友人的疏离,往往并非源于争吵背叛,而是岁月与际遇的悄然作用。我们各自被命运的洪流裹挟,奔赴不同方向,渐行渐远。但疏远并非遗忘,亦非消亡,更不该归咎于“人心易变”。
人生轨迹渐成平行线,与其执着于社交平台上消失的痕迹,不如将目光投向记忆深处——那些共同走过的岁月,早已成为生命中不可磨灭的印记,每一幕欢笑与泪水,都曾真实闪耀。
就像“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时光更迭中,总有某些真挚的瞬间,在记忆里灼灼生辉。理解彼此的经历,祝福各自的生活,将往昔美好珍藏于心,如同擦拭一件古董,拂去尘埃,妥善安放于记忆的博物馆。
曾记否,蝴蝶终会离开花丛,燕子终将飞过春天。我们无法阻挡潮起潮落,却能铭记每个陪伴过的身影、每段真挚的情谊。
思绪万千时,忽闻一声轰鸣。转头望去,一艘海事艇如离弦之箭,破浪疾驰。它留下的白色航迹,在江面蜿蜒伸展,却又迅速淡去,恰似那些逐渐模糊的旧时光,纵然终将消逝,却也曾以独特的姿态,在生命的长河里,划出绚丽的弧线。
而岸边的浪花,此起彼伏,似在诉说无尽故事——不知哪朵浪花里,藏着四十年前学校操场上的欢呼喝彩?哪簇涟漪中,封存着军训毕业时,闽江水中飘散的麦芽香与青春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