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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谷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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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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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萍记:五十岁的孤儿

父亲也抛下我走了,走在他80岁生日前夕。

我和妻子儿子从千里之外的南京心急如焚赶回老家时,棺材已沉默地横亘在堂屋里,而躺在里面的父亲,任凭我如何撕心裂肺地呼唤,却再也撬不开那扇永恒的寂静之门。

望着一旁哭成泪人的儿子,我禁不住一把抱住他说:“儿子,爸爸没有爸爸了,爸爸现在成了天地间父母双逝的孤儿了……”

七岁的小儿子哭得更凶了:“爷爷,我来看你了,你快起来啊;奶奶,我要奶奶,我还没见过奶奶……”

  

  油灯下的流星——

     母亲用发丝打磨的岁月


母亲抛下我撒手人寰是20年前的夏天。彼时交通不便,当我接到噩耗翻山越岭从部队赶回老家时,母亲的灵柩已经被长钉封死,只留一截冷杉木的寒气等着出灵。

望着漆黑的棺材,想着里面那个每次离家都站在村口,像一棵渐渐佝偻的槐树,直到我的背影被地平线吞没的至亲,如今近在眼前却已幽冥永隔,我心如刀割,五脏六腑都绞成了碎片。

母亲是个大字不识的农家妇女,5岁父母双亡,“吃百家饭穿千衲衣”长到8岁,被人引到爷爷家给父亲做了童养媳。

在那个年代,童养媳到底是个什么概念过的什日子,母亲从未向我们诉说,一次无意中问起,母亲嘴角的笑意突然凝固,少顷,两颗泪珠“啪嗒”砸在补了一半的鞋面上。

15岁那年,母亲和父亲结婚,从此开启了操劳的一生。她一生共生了9个孩子,把6个拉扯长大成人。

自我记事起,母亲就像一台永不停歇的纺车:天不亮就起床,生火、做饭、洗衣、喂猪……灶膛的火光舔着她凹陷的脸颊,蒸汽模糊了她瘦小的轮廓。

小时候,听母亲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她常常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今天又吃什么菜啊?”随后便一脸的愁容开始忙活。

然而,母亲此时的愁却恰恰是我的爱,因为我最喜欢看母亲做饭了。

母亲有双魔术师的手——田里的野菜,地里的红薯叶,经她粗糙的手尖一点,就能变成让全家眼睛发亮的珍馐。她磨的米豆腐像云朵般绵软,熬的立夏粥,甜得能驱散所有的苦难。

母亲手很巧,会纳布鞋。我们兄弟姐妹包括父亲一家人的鞋,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每天晚上,我们都睡了,母亲还在忙活。很多时候,她都是在昏暗的油灯下缝补衣服。

慢慢地,我发现她有一个习惯,凡逢厚的、硬的物件时,会每缝一下就举起针尖在自己的头发里刮一次,随着她手势的挥舞,锃亮的银针便在灯光下发出一道道流星一样的光。

那“滋”“啦”的头皮刮撞声和针线拉动声,则像一首温柔的摇篮曲,伴我入眠。

母亲极其善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好人。邻里乡亲有什么困难,她准是第一个伸出援手。

一次,一个女孩因丢了买煤炭的钱坐在路边大哭,路过的母亲见了心疼不已,忙把女孩拉回家,又是给女孩梳洗,又是给女孩弄吃的,末了还把自己家里的煤装进女孩的箩筐让女孩挑回家。

大队有个疯婆子,不知叫谢三满还是谢三娩,一天到晚上下嘴唇并在一起向外吹气,唾沫星子直往外飞,并发出“嘟嘟嘟”如手扶拖拉机启动的声音,晚上最喜欢睡别人家门口,浑身脏兮兮、臭烘烘的,大家见了都躲着走或往外赶。

一次起夜,我突然发现她竟睡在我家门口的大箩筐里,吓得年幼的我大喊大叫着赶她走。

响声惊动了早起的母亲,忙过来制止了我,随后又从家中找出半床破旧但却干净的棉絮给她盖上,饭刚出锅就先给她端来热气腾腾的稀饭和咸菜。

不知是因为母亲的善良还是别的,后来隔三差五的早上,我们起来就会发现这个谢三满(娩)在我们家门口沉睡,而每次来,母亲都会自己吃什么也给她端上什么。

母亲说:“人疯了,心不能饿。”

后来有一段时间,没见这个女人来了,母亲还逢人打听,得知这个女人死了,母亲伤心落泪了好一段时间。

而我至今想起这事,仍有些疑惑:这个女人到底是真疯了,还是有什么别的难以言说的原因?

   

    烟杆里的沉默——

  父亲从未说出口的期待


父亲是个把脊梁骨种进黄土里的庄稼汉。性格开朗,声音响亮,有时我们读书或干活回家,老远就能听到父亲洪钟般的声音或笑声,也知道家里一准来客人了。

父亲虽然对外人声如洪钟,对家人却沉浸得像一尊青铜像。除了交代我们干活做事,从不苟言笑,不管家里几个人,只要没外人一概如此。

有一天,暴雨如注,他硬是握着烟杆坐成一座山,任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大半天,也没和母亲及身边的子女闲聊或关心半句。

我从小就特别怕父亲,觉得他很严厉。每次犯错,父亲总是瞪着眼睛看着我,也不说话,可我却觉得比打我骂我还痛还难受。

记忆中,父亲打过我一次,那天他浑身摸了半天,然后叫我找张纸给他卷烟抽。

我正在做作业,可翻遍书包也没找到一张废纸,便告诉他没有。

他指着我的作业本说,从后面撕一张给我。我说后面的还没写啊。

“啪!”我还没反应,他便一巴掌扇了过来,掌风中夹带一股浓浓的烟味:“老子赚钱给你读书上学,让你撕张纸给我抽烟你都不肯。”

此后,父亲再没碰过我一根指头。

因为家里穷、人又多,靠父母两人生产队的工分已难养活一家人,父亲农闲时便学会了打猎。

每次父亲打猎回来,我们都充满期待,但并不是每次都有收获。

记得有一次,父亲回来的时候天快黑透了,浑身是被山上荆棘划破的伤痕,肩上却扛着一只半大不小的野猪。看到全家人都在等他,仍是不声不响,但脸上却充满了兴奋。

一顿忙活后,父亲庖丁解牛般把野猪身上的好肉都取了下来,一份份称好准备第二天一早出去卖钱,剩下的各分一份叫我们送给奶奶和两个叔叔,最后把猪头交给了母亲。

母亲则用这个野猪头先是炖了一大锅萝卜,然后抽丝剥茧削下上面的肉,和着辣椒生姜大蒜给我们爆炒了一大碗。

那晚,是我吃过的最难忘的一顿饭,香气至今还在齿间萦绕。

除了严厉,父亲特“学霸”。他之前大字不识,只在毛主席号召全国扫盲时期,上了3个月的农村夜校。

可就这满打满算的90个晚上,他不知用的什么魔法,最终竟认识了1000多汉字,能读报纸和初中课本。

我至今认为,这个数量对于一个疲于养家糊口、只上过三个月夜校的农民来说是个奇迹。

也因为此,父亲很在乎我们的读书,家里人再多再苦,只要我们能读,砸锅卖铁也不让我们辍学。

可他的教育方式着实与众不同,他只要求我们上学的时候认真读书,回家别说给我们辅导,就是我们自学都不行。

因为白天要干活,没时间;晚上大人睡觉了还学习,浪费灯油!

一次不知什么原因,他冲着我们大吼:“你们能读就读,读不进最好,家里正缺劳力,都给我回家干活!”

1982年冬,征兵开始,我瞒着父母报了名,体检过关后,乡干部来家访征求意见,母亲一脸愁容。

我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父亲,父亲没理我,吐了一口烟对母亲说:“他想去就让他去吧,去了家里还少一个吃闲饭的。”

接到正式通知,即将入伍离家的前一天下午,我忙完一切准备出门向同学告别,父亲叫住了我:

“你明天就要去当兵了,有几年不在家,你下午去把那几丘还没收回来的稻草都挑回来。”

晚上,母亲破天荒煮了一大锅鸡蛋,所有来的亲戚包括家里人,人均一个,但在我碗底多埋了一个。

父亲开始还好,后来可能酒喝多了,又发了火:“你们想走、要走的都走,走光了我一把火把这个屋厂烧了。”

第二天一早,大家都送我去乡武装部,唯独父亲一个人坐在家里窗子下的大板凳上抽烟没动身。

临出门时,我说:“爹,我走了。”他仍不说话,低着头,“叭哒叭哒”地吸着手中的长烟杆,他的头上,浓浓的烟雾冉冉上升,受到楼板的阻碍后,转向四周漫延,盛开成一朵不断壮大的雪莲花。

 

   双棺之间的顿悟——

50岁孤儿的二次成长

  

20年前,我30岁的时候,母亲抛下我走了,走在她60岁生日前夕;20年后,父亲也抛下我走了,走在他80岁生日前夕。

从此,50岁的我成了这个世界无娘疼、无爹念的孤儿!

葬礼后,我独自在积满时光碎屑的老屋里徘徊。

这房子是父母一砖一瓦建的,也是我童年的家园,后来二哥进城父亲住到二哥的房子后,房间因无人居住已沾满灰尘,不少地方结满了蛛网。

我坐在父亲生前常抽烟的地方,抚摸着母亲当年用的、如今已锈迹斑斑的银针等物件,禁不住悲从中来——

都说无仇不成父子,都说父母与儿女是“前世冤家”的今世轮回,难道我们前世的冤仇不够深吗?你们俩这么早就抛下我们走了?

又或者是你们突然想起前世还有什么事没了,只是临时回去处理一下,那父亲什么时候回来,母亲怎么还不回来??

母亲一生信佛,拉扯我们长大后,我们兄弟姐妹有时给她点零花钱,她从来舍不得吃舍不得用,都是背着父亲到寺庙烧香拜佛,祈求神灵保护全家。可当母亲有难的时候,神灵在哪里,天为什么就不佑好人???

妻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身边,拉起我的手轻轻说:“好了,我们走吧。”

我站起身,夕阳把我们的影子钉在门槛上,像两枚褪色的邮票。在踏上车门的刹那,我再次抬头,泪眼模糊地看了一眼这个充满回忆的家。

我知道,【父母在,人生如有深根;高堂逝,此生已如浮萍。】

今天、现在,这里还是我的家,明天、以后,这里就只是我的故乡了。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回到南京后,我白天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忘我的工作中,但每到夜深人静,就会想起父亲,想起他一个人拿着一根长烟杆坐在窗台板凳上抽烟的样子,想起他来朋友时开心的神态和爽朗的笑声,亦如当初母亲去世时的心灵煎熬和情感炼狱。

此时,远在外地的大儿子发来短信:“爸,爷爷奶奶虽然不在了,但您还有妈妈,还有我和弟弟,我们爱您!”大儿子的短信让我顿悟:父母是渡我的船,如今我成了儿子的岸。

斯人已逝,生者如斯。是的,我虽然已经成了孤儿,但我也是一个父亲,我要为他们撑起一片天,就像父亲、母亲曾经为我们做的那样。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转眼间母亲离开我已整整三十年,父亲离开我也有十年了。这几十年间,父母的音容笑貌时不时在我脑海、梦里浮现,从未间断。

我知道,父母从来没有离开过我,这是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对我的牵挂和念想!

岁岁清明,今又清明。爹、娘,儿子又想你们了!你们在九天云霄之上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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